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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探源】晚清政府护侨兴商的尝试——以厦门保商局为例的分析
2024年11月28日14:57  来源:中国侨联

有清一代,清政府视华侨为海外弃民,一直没有护侨观念与机构。晚清内忧外患,经济凋敝,与外人争利的商战观念兴起。政府逐渐认识到侨民在海外的商业力量,故试图招徕侨商回籍兴业,藉此与外人竞存。为争取华侨,政府有意设置护侨机构。厦门是漳泉数百万侨民出入的口岸,护侨更显迫切。为保护回籍侨商,兴泉永道恽祖祁于1899年创建厦门保商局,作为护侨机关。

受限于史料与研究视野,既往相关研究对厦门保商局虽有所涉及,但专论鲜见,精细研究仍有待努力。本文拟以海内外相关报刊、档案为基本材料,分析晚清政府创建厦门保商局并予以推广的原因与目的,探讨厦门保商局护侨举措的成败得失,揭示其屡经整顿却未见起色的症结,从而管窥晚清新机构在旧体制中运行的实态。

一、厦门保商局的筹建与推广

近代以来,西人东侵,革命风行,清廷深陷内忧外患,对华侨的态度与政策随之发生转变。1893年,清政府废除海禁政策,宣称要保护华侨的利益,标志着清廷“以政令的形式明确肯定了归侨同国内人民享有完全相等的权利”。

(一)政府筹议设置护侨机构

甲午战败后,国人欲发展工商业。时人认为侨商“类能居积致富”,且“于贸易、制造一切利弊皆洞悉无遗,果能源源归来,资其心思财力,实足兴商务而禆时局”。然而,国人陋习难除,回籍华侨屡遭胥吏、族人欺辱,视回乡为畏途。闽籍御史陈璧奏,“闽、粤商民出洋回华,汕头、厦门等埠地棍,串通关卡书役,拘留勒罚。到籍后复有蠹吏劣绅,朋比讹诈,鱼肉百端”,请饬严禁。1895年7月27日,光绪皇帝上谕,着沿海各将军督抚“立即严行禁止”,倘若州县沿袭旧习,不认真查办,“即着从重参办”。

闽督边宝泉奉谕,告示称“查厦门海关有衣箱馆名目,出洋回华者多被勒罚”,经本部堂在兼署福州将军任内禁革,此次再行示谕各关卡书役“不准留难苛罚”。商民回籍,绅民“毋得讹诈欺凌”,如有违背,一经发现即按律严办。然而,福建当局没有指定机构执行护侨新政策,南洋华侨对回籍兴业大多“抱着谨慎的态度”。

是时,商战观念兴起。为筹集资本兴商,兼办保商,部分直省设立商务局。1898年6月12日,光绪皇帝谕令各省会设立商务局。由于振兴商务事关利权,旨在富强,戊戌政变后各省仍在推广。且康梁出走海外,继孙中山等革命党之后,鼓动华侨参与国内政治,舆论直指“慎防逆党煽惑海外华人”。为争取华侨,政府有意设置专门机构,护侨兴商。

1899年1月19日,恽祖祁接任兴泉永道。恽氏以通经济得官,次日即宴请厦门十途郊绅商,商议在厦创设商务局。有消息指出,去岁厦门各商曾请德国驻厦领事保护,厦门官宪“自知治理不善,未能体恤商艰,联络商情”,故设局卫商。3月26日,闽督许应骙筹办闽省经济折称,南洋侨商“特因回里者多被官绅鱼肉,遂致裹足不前”。为兴商务,亟宜设法招揽。清廷朱批,“即着因地制宜,切实举办”。

其时,厦门出口的大宗商品茶叶销路不畅,商务骤衰。恽祖祁欲振兴商业,引侨商回乡是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鉴于厦门为漳泉华侨的出洋通道,恽氏邀汀漳龙道荣堃合议,将商务局改为保商局。该局以擅长洋务的前署厦防同知骆腾衢为总办,前台湾道林鹤年、候补知府傅政、提举衔分省通判钱宗汉、同知衔杨廷梓为局董,拟于1899年4月10日开局。因闽督许应骙对骆氏另有任命,其于4月17日赴福州。4月19日,恽氏委任保甲总局委员梁淇祥主持保商局。

厦门保商局开局不顺,恽祖祁和荣堃禀许应骙,称拟改于5月10日开局,由5月7日重返厦门任税厘局提调的骆腾衢总理局务。恽氏、荣氏又禀许氏代奏立案,称漳泉陋习俗称侨民为番客,现今在外洋者不下数十百万,“且多拥巨资,慷慨重义”。近时南洋闽粤商帮,“捐集巨款,赈济内地者已可概见。果能维持调护,行见人心固结,泉货流通,此富强之上策也”。惟出洋者回籍,竟遭胥吏、族亲、邻里欺辱,以致“仓皇出走,永沦异域”,殊失保护之道,故请设保商局。

5月13日,许应骙批准厦门设立保商局护侨。其又代奏立案,称查闽籍侨民夙称殷富,平日急于公义,“可见桑梓之乡时刻依恋,只以种种扰累,遂观望不前,亟宜设法保护”。近来开矿、筑路等事,往往因资本不足中辍,“如该商等回华当有所资藉,且寄居外洋日久,利弊皆洞悉无遗,尤属事半巧倍”。故拟设厦门保商局,饬属下认真办理,严密稽查。颜清湟认为,许氏支持并敦促建立保商局,意在通过设立护侨专门机构“实行新法规”,吸引华侨资本在福建采矿、筑路,“以抵御西方和日本资本的渗透”。

厦门保商局筹办之际,署新加坡领事刘玉麟致函许应骙,请饬兴泉永道、汀漳龙道“责成地方官实力保护,不准蠧吏土恶恃蛮逞凶”。若侨民得以往来自如,“即将来内地各项振捐,亦可冀其踊跃,不致藉口无于,相率袖手,似于行商、赈务两有裨益”。5月17日,许氏回批谓,两道禀请在厦门设保商局“招致出洋商民”,业经批准,“将来奏咨立案,仰即遍谕各华商放心回里”。

(二)厦门保商局的设立与推广

1899年5月19日,厦门保商局正式开局,以恽祖祁和荣堃为督办;骆腾衢为总理,兼提调局务;司事二人,即署厦防同知古祖荫任会办,梁淇祥任收支委员兼管商务;傅政、钱宗汉、杨廷梓为绅董。厦门保商局的创建,备受海内外期待。《中外日报》称其“事权悉归商家,官不与闻”,且将议定章程“刊印成书,分送各号,以便周知”。南洋侨民则对保商局能否切实提供保护,仍心存疑虑。新加坡华文报纸《叻报》指出,侨民多“以为保商局虽设,尚恐仍属虚文,故又有节外生枝,迳欲投诉总署之举。不知筠帅之设是局也,业已煞费苦心”。

厦门保商局是在旧体制内新设的侨务专门机构,故“头绪纷繁,未有条理。即郊户所举绅董,仍多进退未定”。5月23日,荣堃至厦门,与恽祖祁会商保商局正式章程与局务。其议定漳泉客商赴菲律宾,“向例到西班牙驻厦领事给照,每名许费洋银七元。今则由保商局代往给照,仅费洋三元五角。”至于由外洋回乡的侨商,“应纳饷税者均由该局代为完缴,即派局差护送,驳艇载归乡里,永免关役截途披检,致滋扰累。”

5月24日,光绪皇帝上谕,准许应骙在厦门设立保商局,“遴选公正绅董,妥为经理”,凡华侨回籍“均令赴局报到,即为之照料还乡。倘仍有各项扰累情形,准受害之人禀局,立予查办,以资保护而慰商氓”。消息传到南洋,《叻报》评论称,前奉许批厦门已设保商局,“而阅者犹疑,谓此举乃筠帅一时之意,饬属设立,恐承办者轻视此事,循例奉行”。读谕旨“始悉此事已由筠帅上达九重”,且“系属官督商办,想生斯长斯者必深明此中弊窦,既肩是责,自必有以杜绝浇风者矣,我侪洋客又乃劳过为惶惑也哉”!

恽祖祁与荣堃为推广保商局,致函外洋各埠华商首董。函称经督帅奏请,皇上谕旨在厦门设立保商局,以除到埠需索、回籍刁难等弊窦,并发给华侨护照随身携带,“到处可向官衙呈验,声请保护。若地方官吏有意欺压,并准赴保商局诉明,代为申理”。现已颁布试行章程,“乞查收分散,务使中外联络,商民无隔阂之情,官民上下无乖暌之事”。两道还将保商局章程呈出使各国大臣,饬所属领事、董事及甲必丹等遵守。

为吸引侨商回籍兴业,御史潘庆澜奏“请饬海疆各省一并推广”保商局。5月31日,光绪皇帝上谕,着沿海各将军督抚“查照福建保商局章程,遴选公正绅董,妥筹办理”。时论指出,经保商局定章保护,侨民回乡“扰累之情可以无虑”。但其久居外洋,“亲戚故旧之暌违,饮食起居之不便,迟回审顾亦在意计之中”。因此,政府须派素有名望又善于辞令之人,前往外洋游说,“谕以尊亲之义,动以桑梓之思,庶故国之念油然而生,即或一时未必遽回,而情谊既孚,他日有事亦可为指臂之助”。

推广保商局的上谕颁布后,6月15日,恽祖祁与荣堃向南洋各埠发出告示。告示称,接保商局立案、推广的上谕,特“为此示,仰中外各埠华商一体遵照,毋得怀疑观望”。沿海各地奉谕,纷纷筹设保商局,如粤督德寿在广州设广东保商局,惠潮嘉道沈传义设汕头保商局等。

二、厦门保商局的护侨兴商举措

为护侨兴商,厦门保商局制定《保护回籍华商章程》,排除华商回乡阻碍。该章程共十八条,具体措施有:保商局换给护照;整顿双桨船,给予编号,官定船价;加派巡船;接引住宿,价格官定;夫役登记;缉拿惯于盗窃者和匪徒等。同时,其告示称闽籍侨商回乡,“如仍有以前各情弊,准受害之人来局陈明,立予查办,决不姑容。”厦门保商局基于章程,多方设法护侨兴商。

(一)办理出洋侨民护照

华侨由厦门出洋,例由各国驻厦领事发给护照。其收取不菲的护照费,既侵占中国利权,又增加侨民负担。厦门保商局成立后,因不是政府常设机构,缺乏日常经费,筹集经费成为开局的关键。

适值闽南侨民的重要聚居地菲律宾,由西班牙转属美国。厦门保商局绅董禀请美国驻厦领事巴詹声(Anson Burlingam Johnson),称华侨由厦赴菲律宾,此前由西班牙领事发给护照,“每名洋银六元有奇”。现各岛属美,“议将此款提出一半以充局费,嗣后各客须先到局领票,然后到领事署换给护照,以便稽查而资保护”。实际上,1898年菲律宾成为美西战争的战场后,华侨纷纷回国暂避。美国控制菲律宾后,鉴于华侨在菲律宾社会经济中的重要作用,9月20日,助理国务卿希尔(David J.Hill)建议巴詹生,可以由厦门的相关部门,“为有意愿返回马尼拉的中国人签发护照”。巴詹声接到厦门保商局绅董的禀请后,复称华侨赴菲律宾,“必先请一保人,先投保商局,声明系往该埠贸易营生,并无作兵为匪情事。由保商局带往美领事署填写护照,再由道台用印给执为据。”1899年7月5日,巴詹声向国务院报告,华侨一直积极询问“在菲律宾的法律地位和事务”,并强调“欲返回马尼拉的中国人需要接受检查,并在被仔细盘问之后方能领取护照”。经过反复交涉,双方议定华侨赴菲律宾收取七元护照费,由美领事馆和保商局各分三元五角。

厦门是闽南侨民出入的主要口岸,经此赴菲律宾的华侨为数甚多。厦门保商局收回办理护照费的利权,每年可收数万元。稳定且数量可观的经费,除保障保商局局费与护侨勇费外,还有余裕。

(二)保护华侨回籍兴业

华侨回乡抵厦,积弊有二。其一,厦门港无轮船码头,回籍华侨需坐划船登岸。划船船夫趁机“每人索洋一元、二元不等”,若遇“单身孤客,行李沉重,彼乃将划荡至屿后僻处,谋财害命者有之,聚众劫抢者有之”。为此恽祖祁将划船编号,“如有欺辱等事,准坐客赴保商局指名喊冤,以凭惩办”,并拟修建轮船码头,备船客自行登岸,作为治本之策。其二,厦门各关卡遇华侨“随带箱笼零物”,即藉端勒索。恽氏谕令厘金局、海关,华侨“所带箱笼什物,不准海关巡丁开箱启验,亦不准厘局查看其随身零物”,且由厦门保商局派局丁帮助看护行李,送往客栈,“以免船夫、关卡之苛索”。

厦门保商局的护侨措施虽已实施,但国人积习难改。如南安县李端往来新加坡,“岁获巨资”。泉州标营外委庄建标及中营营官张某向其“借钱”不遂,诬陷为匪,两次带兵赴南安缉捕。李逃匿新加坡,但房屋被烧,宗族被勒索数千银元。李氏族人告至道署,恽祖祁上报许应骙,许氏饬荣堃暗访查拿。清廷、各级政府以及厦门保商局为护侨,形成的官文、章程等不下数万言。护侨措施亦“可谓无美不臻、无微不至”,却收效甚微,被华侨与舆论斥责为一纸空文。《槟城新报》称,侨民回乡“豪绅之讹诈如故,豪棍之欺噬如故,胥吏衙役之苛勒需索如故”。

1899年9月,恽祖祁因厦门日租界划界冲突,与延建邵道延年对调。在护侨兴商的舆情压力之下,延年仿招商局章程,筹办南洋轮船公司,拟在菲律宾、新加坡等埠搭客载货,以收回利权。其将厦门岛燕尾港划归保商局,官督商办修建码头,待南洋轮船公司办成,即拨归公司管理。并禀许应骙,“请拨船厂官轮数艘,为轮船公司之用”,许氏“批准将琛航、靖远二轮附入,并饬将招股及公司一切章程,速议送阅,以便核夺”。

振兴商务致富强,需要广集资本。延年认为国家经费有常,当“以群力振国势”。因此,其指示厦门保商局仿香港商会条约,“取其以商保商,以商卫商之法”,制定《厦门保商局筹拟振兴商务条款》。该条款阐释设立轮船公司的意图及其与保商的联系,称“今保回华之商,而不恤在远之商,则其气不贯,故必以商轮为首义。恤远商而不立其政,有商政而不阜其财,则其气仍不振。次设商会所以立政也,又次设公司所以阜财也”。

三、厦门保商局的整顿与改制

厦门保商局号称官督商办,实为官办。其承袭官场积弊,官冗吏滥,靡费公帑,充斥衙门习气。光绪皇帝深知华商回乡受辱,皆因地方官不能着力保护。若官办保商局,“难保不多方刁难,仍踏从前积弊”,故谕令公举绅董商办。不料恽祖祁为安顿亲戚故旧,“竟尔显违谕旨”,以致保商局内大半皆官场中人,即有一二绅董“亦不过备位充数而已”。此等人员“得此局差,不啻饿虎见肉。方且谓回籍华商俱系囊资丰裕,稍沾余润,下半世衣食便可无忧,安得不故意刁难”。恽祖祁离任后,其看重的骆腾衢,禀请回任本职平潭厅同知。延年则在接任次日,即委李钟鲤接办保商局。人员的频繁变动影响了保商局章程施行的连贯性,且人员冗杂,办事效率低下。

此外,厦门保商局的另一症结在于经费依赖于赴菲律宾华侨的护照费。巴詹声早已后悔与恽氏达成的分利协议,于是趁保商局局务交接之际,将护照费全部收走。舆论传言,厦门保商局“无款开销,闻将有停办之说”。为维系保商局,延年与巴詹声进行交涉,但久无结果,局费无以为继,故将保商局移至史巷厘金局内以节省房租,又暂停发放司员、幕友、巡丁三个月的薪水。

华侨赴菲律宾护照费,利益颇巨。《叻报》报道,厦门保商局司事姚泉甫串通裕记洋行禀请延年,裕记洋行包办该费用。1900年1月,该洋行出面与巴詹声交涉,将赴菲律宾华侨护照费加收三元五角,作为保商局局费。2月,其开始收取护照费,加收三元五角以外,竟收取杂费,“每年可得余利钜万,均由姚与该洋行及支应某员三股均分”。李钟鲤甚至将保商局收取的护照等费,“大半付之狎妓、饮酒、赌博,花费无存”。

积弊难除的厦门保商局,局务萎靡不振。1900年8月24日,日军登陆厦门,加上“疫症盛行,死亡相继。西人预防传染,禁止各轮船,不准在此载客”,厦门保商局暂停办理局务。是年深秋,时局稳定,疫病退散,其恢复活动。为切实护侨兴商,厦门保商局亟需整顿。

(一)整顿人事,变通开源

1900年12月,署兴泉永道徐乃秋委任刘谷生为保商局提调,令其切实进行整顿。刘氏上任后,裁撤冗员“以节靡费”;查核护照费,“尽数呈缴”;接见商家咨问情形,禁止门丁“收取分文”。至于侨商请办之事,“可办者当为照办,其有情节较重者或禀道核夺”。其又出告示,谓华侨回籍携一千元以上者,抵厦时可自愿报明,“移知沿途地方官派差护送”。

1901年1月29日,清廷宣布施行新政。福建地瘠民贫,为筹集推行各项新政事业的费用,许应骙对华侨资本寄望甚重。6月,其面饬延年切实整顿保商局,以招徕侨商。延年遂“将该局旧有员司人等一律更换”,并委任郑熙为提调。其认为,按照惯例保商局只收取赴菲律宾华侨的护照费,但“现当帑藏空虚,拟一体推广”。据此,厦门保商局收取由厦门出洋的华侨护照费每本二元。

厦门保商局涉及的利益不止护照费,如厦门人吴越彦禀许应骙,拟办渡船公司专营华侨回厦轮渡,每年认缴银一万元。许氏拒其所请,并令保商局派勇护送华侨回籍。因兴泉永道向无卫队,许氏拨兵一营归延年节制,旋即特准其招募亲兵一旗,以便护侨。

庚子后,闽省库款奇绌,厦门亦公用不足。为筹集各项新政用款,延年改订保商局章程,规定由南洋入厦的侨民每人抽洋一元。其照会各国驻厦领事,自旧历五月起执行,“各领事允为照办”。经费宽裕的保商局,置办内河巡船十四艘以护侨。7月15日,《鹭江报》称赞延年每日到保商局,“知此后回华商民于保护事宜,当益形便利”。

限于人力、观念与机制,厦门保商局难以保护数量庞大的回籍华侨周全,劫难屡见不鲜。侨民林超英等与洋行丰昌等上书外务部,称海盗猖獗,不敢言归。且报至厦门保商局,“仍然不管,不知设此局何用乎?”11月23日,有侨商雇船回海澄,至大屿头遇“贼船两只”,幸为防营驱走。其后,团练查获匪徒六人,请按律斩首。《叻报》称,不设保商局,华侨“尚在中途戒备,抑或不敢言归,此犹不致大误”;既设保商局,不仅不能护侨,“甚且从而鱼肉”。更可恨的是拿获盗贼,官员“得贿则纵之”,是谓“官不保民设官何用,贪官纵盗民何爱官”。

外务部将禀文转咨许应骙,饬延年查复。延年称保商局护侨“虽不无疏忽之处,亦已煞费苦心”。其具体措施有,先责乡族长“约束不严”;购置快艇,自制火船巡查;设驳船数艘,杜绝小船苛索船费;抓获数十海盗,经讯问大多就地正法,释放的个别海盗则因“讯非正盗”。至于大屿海盗,“必须讯取确供,方能禀办”。

在朝廷与舆情的压力之下,厦门保商局特造八桨快船一只,护送侨商回乡。且在厦门港“设立巡船两艘,另雇大船三艘”,专门接载华侨及行李上岸。但厦门内港纷歧,盗匪易于隐匿,水陆劫案频发。《新闻报》称,“推原其故,皆由地方官防范不严,捕务废弛”,以致匪徒肆无忌惮。

(二)改隶商政局

厦门保商局几经整顿,积弊难改。晋江籍御史叶题雁参其开局四年,“出入款目并未造报,所设局勇大都有名无实”,请饬严查并“另定章程,实力整顿”。署闽督崇善复奏,查厦门保商局被参各款,并无切实证据,“惟按月进出款目,并不造册通报,不无滥支、滥用”。延年督办局务,“一以委之郑煦、杨荣忠,绅董则徒拥虚名,进出款目不能过问,又未造册通报”,请旨将其“交部议处”,杨革职,郑“以县丞降补”。鉴于官府委员办理保商局,“既与商民隔阂,情诣不孚,应即概行裁撤。将保商局附入拟设之商务局”,选举士商信服的公正绅董办理。1903年12月4日,清廷上谕,延年、郑煦、杨荣忠按奏处置。商部行文崇善,奉旨厦门保商局由官办改为绅办。崇善接旨,命候补道黎国廉督办保商局、厦门税厘局提调张兆奎兼保商局提调,绅士林维源、陈耀秋等四人相助。

同时,商部据南洋各埠漳泉籍商董禀文,奏称厦门保商局“办理不善”。其委员、司事等“半支乾修”,“投诉不理”,往来“任意勒捐”,领执照“多方留难”。请饬沿海各将军督抚,“一律妥定章程,切实办理,保护华商”。12月22日,清廷上谕,称华商回籍“种种积弊,成何事体。亟应严行查禁,认真整顿,实力保护”。商部奉谕,咨沿海各将军督抚切实保护回籍侨商。

1903年12月24日,福建商政局开局。署闽督李兴锐奏,应于福州、厦门两处通商口岸各设商政局。其中,候补道、署兴泉永道黎国廉为厦门商政局总办,候补知府张兆奎为提调,“原有之保商等局,均改隶商政局办理”。厦门保商局在华侨的吁请下改隶商政局,“这一事件反映了闽南侨商保护自身权益的集体抗争能力,对此后闽侨联合干预侨乡事务具有深远影响。”

鉴于朝廷迭次谕令,商部屡屡咨文,黎国廉清查厦门未领牌挂号划船,保护回籍侨商。1904年4月1日,清廷上谕,黎国廉政绩可观,传旨嘉奖。其实,黎氏忙于政务,护侨多由张兆奎办理。7月25日,《新闻报》称,张氏“颇能破除官场积习”,与商人接触“礼貌融洽,各商咸悦服,故所办商政大着成效”。因此,李兴锐电其“上省,另有要委”,厦门商政局提调则由丁忧期满的骆腾衢接任。至于厦门商政局的护侨举措,《叻报》的评议较为公允。其称侨商归国,每为漳泉匪徒欺凌,“自设保商局以来此风稍杀。然官府耳目难周,棍徒仍无忌惮。”

厦门商政局由李兴锐委任候补道府各员担任总办、提调等差,使其演变成“局为官设”的局面。官办性质没有实质性改变的保商局,积弊甚多,尤其是贪腐劣性难改。8月,黎国廉就遭叶题雁弹劾革职。又有御史参厦门商政局年“进款十余万金,报诸公者仅四万余金”,余者皆为督办、提调及绅董等“私自分肥”。前督办延年、黎国廉与傅政、钱宗汉、杨廷梓三绅董,“串同勒索,厦中有三官董之名。日在局中挟妓饮酒,聚打麻雀,每场输赢以千百计。”

(三)由官办改归商办

厦门保商局改隶商政局,但官办保商性质未改,观念、人员与习气依然。舆论直指厦门商政局“即前日之保商局”,御史在奏参时亦将两者视为一体。商部因各保商局护侨兴商效果不彰,奏请明降谕旨饬沿海各将军督抚,切实保护出洋华商回籍,并厘定章程迅速报部。1905年5月25日,清廷上谕准行。

6月14日,商部参议王清穆抵厦门,会同地方官绅整顿商政局。王氏报告称,厦门商政局“位置冗员,并无绅董一人与闻其事”。其收取的护照费,“岁约四五万元,开除殆尽。而于回籍华商,未闻切实保护。”商部据此奏请将厦门保商局改归商会办理,所收各费呈商部审查。7月24日,清廷准商部所请。8月8日,崇善饬厦门保商局改归商办,总办由商会总理兼任。厦门商政局则仍以兴泉永道为总办,“且加商部议员”,厦防同知参预局务,其余各员一概裁撤。

商部将厦门保商局改隶商会,意图把商务权力与经费收归己有。厦门商会遇事可以直禀商部,但各绅董遇事,仍电闽督代转。尽管如此,闽省仍“以商绅之权太重”,委任张兆奎为厦门商政局提调,办理商政。时论直指“闽督与商争权”,以致厦门“有商政局二,政出多门”,商民失望至极。

厦门保商局奏准,华侨赴菲律宾,护照外“凭单每名抽收洋二元”,但“华人并未照缴”。1906年初,其请兴泉永道姚文倬照会美国驻厦领事安得森(George Anderson),“如无凭单,华人一并扣留”。4月11日,美国驻厦门副领事费普顿(Stuart R.Fapton)致函国务院,称厦门保商局收取的护照费被用来排外,尤其是抵制美货、罢市闹关,故应驳回其要求。因此,姚氏一再与美方协商,皆无果而终。

厦门保商局改为商办,回籍华商被劫之事仍屡禁不绝,纷纷向商部禀控。商部据此奏参诏安县知县王国瑞、南安县知县谭子俊、前署安溪县知县袁英麒等,对于侨商被劫,“事前毫无防范,事后复任意延纵”,请旨饬崇善彻查。6月4日,清廷谕令崇善迅速确查,“从严参办”。商部“将保护不力之闽省州县,奏参示儆”,但效果不佳。如同安侨商抵家,当晚即被土匪破门抢劫。时论直言,福建“地方之不靖,回华洋商之难资保护,亦概可想见”。

清廷、商部以及兴泉永道皆用力于护侨兴商,但厦门保商局积重难返。菲律宾华侨指责其“至今未见办成一事”,故有“保商不如易名剥商之诮”。1906年8月24日,御史成昌参厦门保商局护侨不力。商部奉旨札饬厦门商会,并咨崇善“确查办理”。清廷数次降谕,部院札文不断,厦门保商局数次整顿,乃至改归商办,但护侨仍不如尽人意。对当局失去信心的侨民,创建华侨公会、华侨接待公所等合群自保。因此,厦门保商局收取的护照费锐减至每月千元,入不敷出。1912年,民国政府设立福建暨南局,厦门保商局正式废弃。

四、结语

厦门保商局的设立,标志清政府护侨从观念上升为制度,开近代中国在体制内设置专门机构护侨之先河。其设置于旧体制之内,由兴泉永道总办,并委派提调、支应、文案等经理局务,加之商董保守,虽号称官督商办,实际为官办。承袭官场积弊的厦门保商局,因人兴废,贪腐难除,护侨效果大打折扣。因此,华侨屡次上书部院,请求切实整顿保商局。李兴锐乘施行新政、设局筹办商政之机,将其改隶厦门商政局,但人事、局务等一如其旧。

护侨以外,承担商务局功能的厦门保商局,负有筹款兴商的职责。在招徕侨商回乡兴业的同时,其收取出入厦门口岸的侨民护照等费,用来筹办南洋轮船公司等事业,以振兴商务。该款项收入稳定,数量可观,用度有限的兴泉永道,除将其用于护侨兴商以外,尚有余裕兴办新政事业,引起商部等各方的觊觎。1905年,商部奏请将厦门保商局改归商办,隶属厦门商会,护照等费缴交后者,并呈报商部审查。其实,商部看重的是厦门保商局收取的款项,但官办护侨尚且难言成功,何况商办。

专制时代,政事因人兴废。恽祖祁创建厦门保商局,虽有任用私人、账目不清等弊,但护侨兴商效果尚佳,为清廷在沿海推广。其离任后,厦门保商局人事变动频繁,百弊丛生。由于官僚体制僵化,厦门保商局虽经屡次整顿,乃至改制,却因均未触及旧体制之弊,以致叠床架屋,治丝益棼。其既难以为华侨返乡提供切实的保障,又在振兴商务、收回利权等方面无甚作为,遭到朝野的指斥。华侨失望之余,纷纷自组团体,合群自保。民国肇造,制度变异,政权鼎革,厦门保商局正式被福建暨南局取代。

尽管如此,厦门保商局开创的在政府体系内设置专门机构,保护海外华侨和归侨的权益,进而吸引华侨资本回籍兴业,促进国内经济与社会的发展的模式,成为此后中国政府制定侨务政策的基本思路。其设立促进了中国侨务管理的制度化、规范化,有助于转变国人对华侨的认知,提升华侨的政治与社会地位。至于厦门保商局弊窦丛生,陋规难除,护侨兴商的实践效果不佳,则是晚清护侨观念与体制转轨艰难的映射。

摘自:谢皆刚:《晚清政府护侨兴商的尝试——以厦门保商局为例的分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24年第3期。注释从略,如有需要请参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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