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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旭的风格
2018年02月13日13:34  来源:中国侨联

前些年,笔者写了一个话剧剧本《春雪·润之》,想找朱旭提提意见支支招儿,因为此人又能演戏、又能写剧本,一专多能。在得知他那段时间没有排戏和演戏——包括电影、电视剧和话剧在内——的情况下,我把剧本送交给了朱大爷(我们都这样戏称朱旭)的夫人宋雪如大姐,然而没有想到朱大爷仍然很忙,原来是蒋雯丽正在急等着拍一部表现自己以往生活的电视剧,迫不及待地请他帮忙修改剧本和扮演角色,以便能够及早开机,所以一时间也就没有工夫看我的剧本了,更没有可能听到他的高见了。

虽然遗憾,但也只好如此。

于是,我便顺水推舟地写了朱大爷,也就有了这篇文章。恰好,如今已是朱旭87岁高龄,和从艺68个春秋之际,这正是个不能不大书一笔的收获日子。

宝刀不老的演员

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不少,然而像朱旭这样宝刀不老,依旧活跃在舞台上、银幕上和屏幕上的高龄演员或许是绝无仅有的。这里仅就近些年来的情况看上一看吧——2003年,他已经阔别舞台十年依然参加了北京人艺以抗击“非典”为题材的话剧《北街南院》之演出;2005年,为了纪念反法西斯战争60周年,他又毅然参加了北京人艺《屠夫》的复排演出;2008年,支援四川抗震救灾活动中他再次参加了北京人艺《生·活》之演出。最有意思的是,朱旭每次演出以后都要郑重地向大家说:“诸位,诸位,这可是我最后的谢幕演出了!”可是,到时候他就管不住自己,更管不住邀请者了,还会再演,为什么呢?大约就是他对于舞台艺术事业那份扯不断的深情厚意吧。虽然,他的创作心理已经是所谓“又想又害怕,越老越没底”,但是依然钟爱着、坚守着“我死也要死在舞台上”的崇高愿望而不能更改。这正如曹禺老院长所说:“许多年纪大、体力弱的伟大演员,死也不肯离开他的舞台。历史上很有一些演员,鼓尽最后一口气,读出悦耳的台词。天才的莫里哀是其中之一,他死在舞台上。他们的灵魂仿佛追随流动的仙乐,在神妙的舞台上歌唱。他们像服了仙药。永远不死的青年,享受着无穷无尽的欢呼与赞美。赞美是蜜一般甜的。但对一个伟大的演员,沉浸在人物创造的快乐中,这才是大海一般汹涌的吸引力。他比孙大圣还高明,一生岂止有72变?从前,京剧大师杨小楼,早被认为衰老,还要在舞台上献出他神奇的艺术;孙菊仙90岁,居然还要唱《四进士》。这样对舞台艺术的依恋岂是偶然?又何止是我们的前辈?舞台,对今天北京人艺的艺术家来说,就是他们献身的圣坛。”

需要牢记的话

曹禺老院长关于舞台艺术建设,还说过这样一段语重心长的话——

“北京人艺的一些成果,都是反反复复与困难、与矛盾、与复杂事物的斗争中取来的。理想的追求、韧性的战斗、整体与局部、集体与个人的协调,使每个成员逐渐成熟。有人愿意把北京人艺比作自己的家,或者‘鞠我育我’的地方。一个戏的演出是一场艰苦、复杂的劳动。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我们脑力与体力,使用我们的思维与情感。舞台艺术家们饱尝辛酸苦辣的滋味。要体验各种人物的生活;要尽量吸收一切美好的文化,提高修养;要经历日以继夜的各种训练;要运用自己的观察、想象;还要有一点特殊的秉赋。此外,导演,演员与其他舞台艺术家的成功,都要承袭前人的成就,继续丰富它,革新它,终于攻破前人的窠臼,创造出自己的风格。这是一个长期的曲折经历。千百次探寻,千百次琢磨,才找到了‘自己的创造道路’。这才使我们似乎望见了戏剧艺术的‘自由王国’。”

他还说——

“一场惊心动魄的成功演出,是从苦恼到苦恼,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能出现的。据说进天堂是美德的报酬。天堂是永远的和谐与宁静。 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不宁静, 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火焰,是不停地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堆起、变化莫测的天空。只有看见了万相人生的苦与乐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变万化的永生。

陆机的《文赋》说过这样一句话:‘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之一瞬。’用我们舞台的观点说,大意是:刹那间,把古往今来的故事演遍;刹那间,把四面八方的风物说全。人生百年,演员和舞台艺术家们却把千种人物、万种姿态,传奇的、现实的生活与心情尝透。他们占尽无限风光,全心全意交与人间,留给人们享受和思索。难道他们不是天堂的神仙? 难道他们不是童话的魔杖?”

应该说,这是曹禺师晚年留给我们的财富,一份享受不尽的财富。我们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领悟,新的惊喜,应该说,这个文献是永远读不够的,永远读不完的。这既给我们指出了远大目标, 又给我们提出了具体作法。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曹禺院长发了话,接下来就要看我们如何去落实了。

戏剧艺术是一个多元的艺术,在有了总目标以后,具体的做法既允许也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剧院在严格现实主义的总体风格下,各人有各人的艺术主张和招数,所谓“戏法儿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演员的表演方法大约更是如此吧。

几个小故事

前不久,中央电视台举办的“全国青年京剧演员大赛”颁奖大会上,朱旭作为话剧老艺术家被特别邀请出席,并且清唱了一段《甘露寺》的乔国名段。事后,一位梨园界的老演员说:“朱先生的清唱本身可能还不那么完美,但是他却有神、有味,能够余音绕梁三日。这就叫作‘功夫’!”那么,这里的“有神”和“有味”表现在什么地方呢?正如朱旭在电影、电视剧和话剧里的表演一样,即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挥洒自如,寓庄于谐,以及浑然天成的、不可缺少的冷幽默感。看来,触类旁通,艺术门类之间都是相通的、互补的。

当年,朱旭在莎士比亚的名剧《请君入瓮》里,扮演过一个“大混蛋”角色,观众可以通过表面的“混横不讲理”表现看到、想到人物背后深刻的内涵,精彩的表演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同时,还有一位青年演员也扮演了这个角色,虽然在生活中他的身上很有几分与人物相似之处,但是表演起来却不见精彩,不能引起观众的联想和思索。看不到“含不尽之义,见于言外”的艺术功力。一天,于是之对笔者说:“看见没有?XXX演的是一个生活的大混蛋,而朱旭演的是一个艺术的大混蛋!”两相比较,相差有十万八千里。

朱旭在美国名剧《哗变》里扮演一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盛气凌人、能言善辩、自尊极强,以至精神失常、语无伦次、口出秽言、性格偏狂的魁格舰长。此角色最为犯忌的是在舞台上,没有什么行动作为,不用形象展现情节,事件是过去的全靠说出来,就这样要一口气“干说”出1800个字的长篇台词。开始,朱旭真的发了愁,没了辙。怎么办呢?美国导演赫斯顿告诉他:“魁格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理直气壮的,没有乞求人家理解的时候,说这段台词的态度应该是——难道你们连这个都不懂吗?!”这就启发朱旭一步步接近了角色,最后终于驾驭了角色。首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观众不但听进去了,坐住了,还产生了极大兴趣。演出结束以后,赫斯顿紧紧地抱住了朱旭,说:“谢谢!谢谢!”朱旭也由衷地对赫斯顿说:“我非常感谢你!”然而,又有谁能够知道,朱旭在生活中竟然是一个“口吃”的人!

《红白喜事》是一个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喜剧,朱旭扮演的三叔是一位农民成长起来的小知识分子,头脑里既有农民意识影响的狭隘观念,又有社会开明思潮影响的新颖认识。他在把握这个人物基调的时候,既要有点儿土味儿,又要有点儿洋味儿;既要有点儿粗俗浅显,又要有点儿高傲自负;既要有点儿认真实在,又要有点儿哗众取宠。对于这样一个从生活里走出来的,反差比较大的,语言相当风趣有味道的人物形象,观众不能不信,不能不笑,也不能不喜欢。记得,在排练的过程中,剧本是边排边修改的,特别是全剧结束时郑老太太已经病危卧床不起,后事也已经准备妥当,在这种情况下,郑家兄弟们的台词应当既简炼又深刻,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那么,这里到底应当怎样设计,内容是什么,形式该如何,大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莫衷一是。在热烈讨论的小组会上,朱旭往往是不大发言的,因为他性格比较内向,常常不想准的话,不想好的话是不大肯说出来的。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找不到什么好办法的时候,他突然开了腔:“你们听听,要由我来这么一句台词怎么样?”大家让他赶快说出来。他想了想说:“现在万事俱备,就等着咱娘咽气咧!”他的话音未落,立即引起大家含蓄的笑声和赞同的掌声。导演林兆华马上拍板,就这样定了下来。一定意义上看,这个戏是以喜剧的方式给封建思想意识敲响丧钟的,这样一句台词正好给全剧的故事情节和思想内涵幽默地画了圈,点了题。而且,朱旭在具体处理上,在“现在是万事俱备,”之后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停顿,以引起观众的注意和企盼,然后再用非常轻松的语调、语气说出:“……就等着咱娘咽气咧!”应当说,这是一句想得深、说得俏的精彩台词,既有深刻的内涵,又有俏丽的形式;既让人容易记住,又让人不忍心忘掉。(作者:梁秉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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