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全国归国华侨联合会>>侨刊乡讯>>《海内与海外》
李德伦的晚年
2018年03月01日16:47  来源:中国侨联

1999年,世界著名小提琴大师艾萨克·斯特恩与李德伦在北京合作的那台音乐会上,我们看到了1979年斯特恩初次访华时拍摄的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的片断,看到斯特恩给年轻的中国音乐学子授课时,李德伦在旁敏捷地兼任了翻译的角色。那时的李德伦,已在考虑着中国交响乐事业的建设这个重大的艺术课题,也是在那一年,他给当时的一位文化部副部长写了一封长信,阐述了自己对交响乐的认识、交响乐在中国的历史和现状、对乐队建设的建议,期望引起文化主管部门的关注。他始终认为,交响乐艺术是高度发展的现代工业社会的产物,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产物,也是人类艺术创造力的骄傲。交响乐最能拓展人们的想象空间,交响乐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普及交响乐,是为了人类精神境界的升华,这个工作,需要大家一起来做。

本着这一观念,李德伦把自己的晚年都扑在了交响乐上。

北京音乐厅的重建,历时三任文化部长,黄镇、周巍峙、朱穆之,这三任部长,都是李德伦去游说的。

北京交响乐团,陷遭“撤消”,是李德伦给市长写信、向副市长面陈,才得以保留。这个乐团走向成熟的每一步,都凝聚着李德伦的心血。

广州星海音乐厅的建立,离不开李德伦的建议。

广东、山东、广西、山西、新疆、河北、陕西、青岛……多少省市级交响乐团的成长,都得到过李德伦的指导。

自发成立的“指挥家学会”和参加学会活动的指挥家们,不会忘记这个学会的发起者是李德伦,不会忘记如春天年年如期而至的聚会。

汤沐海、谭利华、余隆、邵恩、张国勇、曹丁、李心草,这些当今驰骋乐坛的指挥,哪个能忘记李德伦对他们的教诲?

一个少年乐团的存活,他都会记挂在心。

一份地市级乐团印制精美的节目单,他都会念念不忘。

交响乐音乐会的票价太高了,他呼吁:要降价,大乐团也要为普及交响乐做工作,要有低价位的学生票。

担任过海政歌舞团乐队首席的蒋雄达创办了一个少年室内乐团,请他出任顾问,他不仅为之题词“永葆赤子之心”,还亲自挥棒指挥。

旅英小提琴家薛伟在北京演出受到不公正待遇,李德伦公开表示了对薛伟的同情。

我在李德伦家遇到一所高校的人来接他去讲交响乐,问他去过那所学校吗,他说:去过三次了。

1996年,我动议并开始着手为李大爷编一本书。他声称从来不写文章,但几十年来,报刊上还是有不少以他名义发表的文字,在我看来,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他不在意这些文章,起初也不同意编书,我继续申述自己的理由:您写贺老(贺绿汀)的,写黄佐临先生的,写沈湘的,都有很多他人不知的内容,书编出来不是给您看,是要让更多的人接近交响乐,让交响乐影响更多的人。偏在那时,“不写文章”的李大爷,为了中国交响乐团的首演,自己动笔写了篇《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借机再劝:您是近80岁的人了,留点东西给后人,一点不过分。他同意了,我进入汇编的工作,没想到事情做起来,他竟比我还投入、还认真、还不留情面(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我在编《交响人生》那本书的几年中,体会过李大爷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后来渐悟:那也是他人格魅力的一部分。

我收集到的以李德伦名义发表的所有文章,他至少看了三遍校样,或自己动笔修改,或口述于我,或决定取舍,或冒出新想法。一本书编了将近五年,坦率讲,编到后来,我已不抱多大希望了。2000年秋天,家父病重住院,李大爷已在医院住了数月,我经常在协和、隆福两个医院间穿梭。李珏阿姨打来电话问:“你在忙什么?老李要跟你讲话。”李大爷接过电话:“你知道河南的宣传部长叫什么名字吗?我前两天碰见他,他说听过我的讲座。我想叫你帮我给他写封信,河南还没有交响乐团。”我心头一热:老爷子,谁像您这么操心交响乐啊!赶紧握下父亲的手,就赶到协和去了。见了面,李大爷又说:“先帮我给深圳的宣传部长写封信,深圳的少年乐团维持不下去了,要帮他们呼吁一下。”珠海有人为已故女钢琴家顾圣婴编一本书,来采访李大爷,整理成文字后,他不太满意,又让我按他口述的意思整理了一遍。说这些时,他已插了管子,从家里带来的校样逐篇分开,都放在桌上。我看出他累了,不敢再说什么。李珏阿姨知道他已没有精力再看一遍了,对他说:你就放心让蒋力去编吧,李琦催着要看书稿呢。

李琦是李德伦的高中同学,也是他加入“少共”的介绍人,后来成为党史专家,官至中央文献研究室主任。离休不离岗的李琦住在红霞公寓,距协和咫尺之遥,他惦念着老友,每周都让小保姆把“大参考”送到李德伦的病榻前。他看了书稿,不仅予以充分肯定,还写了序言。2001年4月17日,李琦约我去他家取稿,他怕我认不准他的笔迹,执意要念一遍:“我和李德伦相识已经67年了……”老人没有念完这不到2000字的序,念着念着,他突然默不作声,头也没有抬起来。我以为他念累了,或是要平静一下激动的情绪。扶了他一把,才发现他的身子已经僵硬。心梗,连抢救都来不及了。送走了李琦老人,我立刻去了协和医院,在走廊里遇到李大爷,坐着轮椅。我握住他厚厚的大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悄悄告诉李珏阿姨刚发生的事情。李珏阿姨怔怔地说,这可怎么办?不能告诉他,他的老朋友团伊玖磨(日本指挥家、作曲家)去世的消息还没敢让他知道呢。

我在编《北京音乐厅通信》时,常接到李德伦的电话,一个错字,一个音乐技术性的概念错误,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声音低沉严厉,令我无地自容。电话挂上没两分钟,又响了,仍是那浑厚的声音:“还是我。我是音乐厅的顾问,有弄不明白的事,你就问我。”那份宽厚更让我承受不尽。音乐厅开先河聘大学生做领位员,报名者争先恐后,因为学生们意识到这与到肯德基打工不同。李德伦应邀来给学生们讲交响乐,我做主持,先说自己的感受:“我听李先生的讲座时,就是你们这个年龄,如果没有李先生的启蒙,我现在不会做这份工作。”1998年发大水时,我在北京剧院组织赈灾义演,打电话问李大爷能不能来指挥一个乐章,他说:需要我来,我就来。观众买票时还怀疑:李德伦80多岁了,他真的能来吗?真来了,他指挥的是贝多芬《命运》中的乐章,是他喜爱的乐章,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指挥这个乐章,也是我做学生时听他讲过的乐章。在我看来,《命运》已不是贝多芬的私有财产,《命运》中的精神含量阔大无边,《命运》已融入李德伦的生命,交响人生,人生交响,生生不息。在追思李德伦的音乐会上,又听到《命运》的旋律时,我怎能不热泪盈眶?

上世纪60年代初,中央乐团的老团长李凌在一篇文章中说到李德伦的指挥艺术:偏于热情、豪放、粗犷、遒劲。这种风格,和他的爱好、习染、个性、气质很有关系。他的性格比较外露,明朗、爽直,因而反映到艺术上,也每每带有热情、果敢的特点。

我看到的是最后十年的李德伦,与李凌所言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我觉得生理的和心理的原因都有。指挥800人组合乐队和山东青年交响乐团时,他身上还有一股老当益壮的雄风,有豪放、遒劲的影子。再后来,渐渐出现了走向简约和内敛的趋势。这时的李德伦,已不在意指挥动作的戏剧性,也不刻意强调什么,甚至很难见到他伸出手指去提示乐队的某个声部。我还听乐队的老人说,李德伦告诉他们:如果我指错了,不要停顿,也不要含糊,照乐谱继续奏。我理解,他是在有意淡化指挥的个性色彩和权威地位,力图让指挥的诠释融入到作品的演奏中,使之完整、完美,一气呵成,浑然天成,而不在某一处(譬如指挥家的肢体语言)凸显异彩。

我听李德伦指挥北京交响乐团的“柴六”时,就感慨良多。那次的上座率特别差,大概不过200人,对乐队和指挥恐怕都有副作用,而李德伦的状态并没有因此而滑坡。在我听来,他带动乐队奏出的效果,传递出的作品深度,从精神内涵上讲,都是国内乐团难以企及的高度。我想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留苏经历,二是他与乐队中大部分人共同的文革经历,这两个经历是理解老柴和演好这个作品的重要基础。一曲终了,观众竟是在瞬间的沉默之后才爆发出相当热烈的掌声。看得出李德伦在掌声中向观众谢幕时还沉浸在作品的意境中。三次谢幕,观众欲罢不能,他说:今天来的观众虽然不多,都是知音,我们就破例加演一首。这个曲子很沉重,演完之后乐队的情绪很难马上调整过来,一般是不再加演的。

我相信,听过这场音乐会的那些人都不会忘记那天听到和见到的一切。(上)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