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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建寅:采择文明燧火
2018年03月01日17:39  来源:中国侨联

近代的中国,受够了列强的深重欺压。究其根底,除去政治上的原因,实业的落后也是显见的。帑库渐虚,日近竭罄,国力因之亏弱,武备因之弛懈,民生因之艰窘。维新变法者认清了时势:遵旧而不思图新,政务必不能兴,军务必不能饬,财务必不能裕。实业乃可作为政治的基础,来促成国家的发达。

“师夷长技以自强”的洋务派,识度弘远,不为故步所域,鄙夷顽固的守旧势力的浅狭之貌,把眼光投向异邦先进的制造技术,决心将其学到本国来。李鸿章看得较明白,说:“窃谓西洋制造之精,实源本于测算格致之学,奇才迭出,月异日新。……若不前赴西厂观摩考索,终难探制作之源。”目接身亲,悉心考究,方能窥门见径,握得科技密钥。如此续派前往就学,“以储后起之秀,而备不竭之需”,亦为理政鸿猷。清廷遂遣令一批批秀杰之士,不顾道里辽远,涉历风涛,出洋游学习艺,见识外面的世界。选调留学,遣派考察,委任出使,廓开一时局面。有远略而志虑恢大者,在内心发了誓:祖先四大发明那样的创举,有待今人的继踪,工业文明终会在东方开出成功的花。

历史的变局中,徐建寅遵时而出。他的力量也微小,也有限,却和民族运命、家国前途攸关,扮演了文明变迁中的历史角色。故而后人每提起他,辄称道其功。

化学家、兵工学家,是徐建寅担着的两个身份标识。光绪五年之夏,他领过朝廷所授驻德国二等参赞的职衔,搭乘“扬子”轮,出吴淞口,经香港,过西贡、新加坡、克伦巴、亚丁,进红海,穿苏伊士运河,驶入地中海,行抵西欧,对德、英、法诸国的工程技术详加考察。此行的见闻,裒录成集,便有《欧游杂录》一书的印行。

在这书里,徐建寅的考述,延伸着一条清晰的线索。观察的细密性、技术的纯粹性与叙载的真实性,给当时的中国制造业提供了新鲜经验。以作借镜,其实也就是让外来的营养渗入自身的血液,使瘠瘵的肌体强健。

徐建寅的无锡同乡薛福成,认为西方诸国“以其器数之学,勃兴海外”(《变法》),“数十年来,何其良工之多也”。他认定,铁路之火车、江河之轮舟,以及炼钢铁、制枪炮、造钢甲、做鱼雷、研火药之工,都亟须国人学习,“中国果欲发愤自强,则振百工,以预民用,其要端矣”(《振百工说》)。徐建寅应该是受到薛福成思想影响的。在欧洲的时日里,他着眼的正是制造技术与工艺流程。在德国柏林,放枪院中试后膛枪,查验制造枪筒的英法钢材质量;印书厂中观铸造铅字;机器厂中观汽机锅炉结构;熟铁厂中观打洋枪机件;自来水积水池前,观从远处高山引水的方法;测器院中观燥湿、阴晴、风雨、寒暑各种测器;油烛肥皂厂中观生产过程;玻璃厂中观造瓶、灯罩与火泥罐之法;观星台上观子午仪、经纬仪、赤道仪、自记风雨寒暑等器,明了此台对于考天度、验气候、察飓风、测罗经变差的作用。汽锤厂、炼钢厂、掉铁厂、轧铁厂、铸铁厂、锅炉厂、木样厂、火砖厂、官瓷厂、仪器厂、光学器厂、电机厂、假石厂、玻器厂、煏炭厂、棉药厂、箍桶厂、制皮厂、火药厂、铅字厂、铜壳厂、砂轮厂、水雷厂、熔炼厂、淘洗厂、硫强水厂、漂白粉厂、刻石板印地图厂、皮匠坊、农器会、化学房、油画房、琢磋刀房、煤井,均体察得细。对于流水线的管理模式、制造环节的岗位配置、薪金的计算估定,了然在目。工序、产量、效率乃至秘法,也一一记在心上。法国里昂的染丝厂、巴黎的千里镜厂和石灰厂,英国伦敦的船池、栈房、书院、博物院与苏格兰钢厂,先后参观。多行业、多门类、多工种的技术考察与研习,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心胸因之拓宽。奠定中国近代工业的技术基底,是他的梦。

上述的记述文字,客观、平静,体现了技术眼力的专与精。他是一个化学家,柏林的格致化学器具店,他怎能不到;他是一个兵工学家,德国的毛式枪厂、军器博物院,都是特意关注的。在福里得里炮台的水雷库,他详看千枚鱼雷如何存储、转运、修擦,以及兵房、战垒怎样排布砌筑;在克虏伯炮厂,车弹外光之法、炮弹加外铜箍之法、炮门嵌底磨光法,他细细地记下来。为中国代造的二十尊“十二生之炮”他也见到了,“外面俱已敷白漆”。视线触着的一刻,徐建寅的心情应该不平静。克虏伯制炮厂、西门子电机厂、伏尔铿造船厂这三大军工企业印下他的履迹;战舰、炮台、火炮这三大制造和工程技术进入他的述录。一切虽然充满技术性,而怀着报国热情写下它们,徐建寅的内心一定燃烧着火焰。

《欧游杂录》的所记,有两件应该引起注意,因为这简略的几行话,竟和此后发生的甲午战史相关。

其一,十一月初一日:“七点钟,订定伏耳铿造钢面铁甲船合同,价六百二十万马克。写合同款式,尽照德海部章程。”初八日:“二点钟往伏耳铿厂,查验定造之雷艇钢料。”翌日参加一艘新船下水仪式,徐建寅举杯致词,善颂厂主:“今我中国拟在伏耳铿厂订造一船,足证我国与德国交谊之厚。尤愿伏耳铿厂用心制造,成此利器,俾中国将来武备之声名扬溢四海,而以此船为始基,则该厂之声名更显。俾我侪承办其事者,亦与有荣焉。”

其二,十二月初五日:“与伏耳铿厂定造第二号雷艇,价六万五千马克,另折九扣。”初九日:“伏耳铿厂承造铁甲船订合同,彼此画押。”

这两艘同型的装甲战列舰建造告竣,李鸿章为之命名,一曰“定远”,一曰“镇远”。时人谓其可列于当时“地球一等之铁甲舰”之林。徐建寅无疑是协理驻德公使李凤苞经办此事的最得力者。

数年后,配备克虏伯主、副炮的“定远”号,龙旗猎猎,成为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的旗舰。黄海海战中,装甲坚厚的它,炮口指向日舰,发出第一炮。“镇定二舰,当敌如铁山,松岛旗船,死者如积。”林纾的《不如归序》这样说。真是以慷慨之句状其勇武。

“定远”“镇远”“经远”“来远”“致远”“靖远”“济远”“平远”等舰组成的北洋舰队,奋死迎敌。正值盛年的徐建寅,得知战况的一刻,该是何种心情?甲午之役后,奉光绪帝之旨,他到天津等地查验船械,又赴威海巡视战败情形。舰阵雄列的北洋海军,转瞬战力竭罄,光景过眼,只剩得一腔忧愤。

实业真能救得了国家吗?这不单是沉痛之问,更是历史之问。

徐建寅被湖广总督张之洞奏调至汉阳,湖北全省营务交由他总办。庚子国变,诸敌侵华,外国断了向中国供应火药。徐建寅在江汉之滨的龟山下办起钢药厂,试制无烟火药,以解近旁的枪炮厂之需。他“日手杵臼,亲自研炼”,其事告成。他也是在厂里拌药时突遭机爆药轰而殒命的。唐浩明的历史小说《张之洞》摹绘当时场景,特别有所感。其句是:“只见他头上血迹斑斑,半张脸被炸得已不成样子,右手右腿不知去向,就像半个血人似的躺在冰冷的洋灰地面上。”连张之洞都惊得叫了一声:“天哪!”襟抱忠纯的徐建寅,和甲午之年在滔滔黄海上殉国的北洋将士,一般肝胆。

出使两年,徐建寅以技术专家的眼光,观摩他国生产工艺,把一部《欧游杂录》留在世上。笔笔记下的皆是有功用的文字。对于当时的中国,这些足可信赖的内容,具有实操意义,带来提升技术实力的可能,加快了近代工业的发展进程,并使在犹疑中开启封闭之门一角的古老帝国,在陌生的世界面前呈示新的姿态。

世事迁流。一个旧时代的人,身影飘然远去,消逝在时间的波涛中。今人能够从薄薄的书页上,看到投向现实的历史光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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