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首佔村史館鄭振鐸先生塑像
一
閏二月,猶如等待已久俏皮的孩子,緊跟著春分,迫不及待地躍入“山帶新晴雨,溪留閏月花”斑斕鮮活的畫景。你看,陽光還在慢慢回歸的路上,人間草木蔓發、雛鳥啁啾、蝶飛蜂舞,萬物爭相萌生。智慧的先人把光陰寸頭一點點累加起來,每個十數年迎春的腳步特意在二月多逗留一番,倒也增添了無盡的姿彩,大江南北,點點柳枝依然婆娑,麥苗照常返青,果樹沉著坐果,姹紫嫣紅遍染無異,燕歸返巢一個不遲……而更為奇特的是今年還遇逢“雙春”閏二月,如果再有這樣的機遇,則在2042年與之相逢了。而那時的中國,又該是如何光明璀璨的模樣?我行走在距長樂城區五公裡的首佔村,面對八方山嵐和諧,四周平疇舒展,村道屋宇櫛比、人煙稠密,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浮想聯翩……
首佔村可不一般!我已多次踏尋於此。它背倚著首石山、鹿屏山,面朝琅峰﹔董奉山拱衛於左,大象山峙護於右,形成一道道雄奇秀麗的天然屏障。如果登山遠眺,馬江水浩浩蕩蕩,奔流不息﹔上洞江蜿蜒曲折,延伸至河道港漢縱橫交錯的陽夏平洋,而平洋中央端坐著一個坐北朝南的大村鎮,這裡即是首佔村,是長樂首佔鎮政府的所在地。南宋景炎年間已形成村鎮,最初名“洲店”,明嘉靖年間改名“首佔”,取地靈人杰、出類拔萃之意。又有岱陽之稱。現在全村在籍人口三四千人幾乎全都姓鄭,相傳鄭氏始祖從唐末河南入閩后,先定居長樂福湖(今北湖村),后於元末遷來首佔漸成大姓。如今,分布於世界各國的首佔鄉親有二千多人,實為名不虛傳的僑鄉!千百年來,在這片美麗富饒的土地上,勤勞勇敢淳朴的首佔兒女,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建設著如詩如畫的家園。他們勵志苦讀,自古人文薈萃,英才輩出,相繼涌現出明嘉靖一代名臣鄭世威(如今鄭氏宗祠其手書的“世培忠厚”始終懸挂正中)、清道光不避權貴、清廉美譽鄭元璧(即鄭振鐸的高祖)、越南阮朝著名政治家文學家鄭懷德(先祖遷居越南),以及近現代許多仁人志士:鄭寶菁、鄭天挺、鄭衍賢(化名陳懷皚,其子陳凱歌)、鄭作新等。尤其是這塊神奇的土地,出現了一位令我一生景仰敬重的——杰出的愛國主義者、文學家、翻譯家、收藏家、文學評論家、藝術史家等可以冠以“博識百科”的大學者——鄭振鐸先生!這真是:“首佔勛聲遠,岱陽世澤長”,首佔仿佛像吳航南郊的一顆灼灼閃耀的啟明星,映照著首佔兒女無論身在何處,恆向光明前行。
二
上午九時的光景,天幕淺藍綴著如絮的雲朵,溫情的陽光投影斜拉的電線,在村道畫成音符,一排排灰牆、紅漆的木門在輕巧的代步車飛掠面前保持著寧靜如初,有序的門牌號寫滿人間煙火。我的腳步停留在首佔村“前街西路23-1號”的一座古厝面前,它位於岱陽鄭氏宗祠西側。迎門而入,熟悉的場景與我家鄉梅花古鎮遺留的古建筑十分相似,坐北朝南,呈七柱六扇五間,形制為明代建筑。隻見廳堂與廂房靜悄悄的,晾晒的衣物與盆中鮮妍的植栽說明人家依舊。我的心中依然如初次覓到此處時的激動,因為這是鄭振鐸先生的祖居地,雖然我曾遍訪鄉民卻因為歲月久遠而仍不知先生祖父與父親當年所居哪一廳房,但是,這裡的每一絲空氣,每一塊歲月沉澱的磚瓦,每一根挺拔的梁柱……無不傳遞著神聖的“箴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鄭振鐸紀念館作品一覽表
而據史料推斷,在鄭振鐸先生出生的前三年,祖父便已率領全家遷居溫州,即約光緒年間1895年左右,當時祖父約36歲,而父親約15歲。由於家道中落,祖父鄭允屏少年時便雙親相繼亡故,生活異常艱苦,為投靠表親而遷到溫州當幕僚。如果溯源,鄭振鐸的高祖鄭元璧為村中第二位進士,但清儉至極,家中“敝幃布被,不異寒素”,這亦源於其父早逝,母親一燈課讀,而三伯夫人紡織相佐,元璧常常潸然淚下,更加發憤苦讀,為官后體恤百姓疾苦,清廉剛正……鄭振鐸的曾祖鄭景淵是元璧的第三子,甌寧縣學訓導,可惜亦早逝。曾祖母郭仲年是晚清道光翰林郭柏蔭的長女,才識過人,“簡默能文,精於試貼、雜體”,郭柏蔭曾為女兒《繼聲樓帖體詩存》二卷、《繼聲樓古今體詩》一卷(總計278首)作序,刊行於世﹔命運多舛的曾祖母年方三十獨撫諸孤、嘔心躬課,民國《長樂縣志》生平有傳,后來鄭振鐸藏書目錄中,曾祖母《繼聲樓古今體詩》亦列其中。詩書傳家的先祖皆為秉性高潔之人,在這座古厝曾經發生無數動人的故事,但隨著光陰流逝而漸漸隱沒……
岱陽鄭氏宗祠大門
近代福建商人常販運荔枝、桂圓和紅糖等隨船來溫州銷售,據傳其祖父亦嘗試當過“水上客”,生活的困頓直至攜家溫州,在衙門做文書工作后勉強得以維持。鄭振鐸的父親鄭慶咸為祖父的長子,母親為郭寶娟,十六歲出嫁后不久即隨夫家去溫州生活。鄭振鐸於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農歷十一月初七,即12月19日誕生於永嘉縣(今溫州市)乘涼橋一間小屋中,出生那天,全家如逢大典,因為長孫出世,曾祖父捻著胡須可高興了,算命先生說這孩子將來能大富大貴,只是命相“五行缺木”,於是祖父便給其起了“木官”小名,大名為“振鐸”,有“搖鈴發號,一呼百應”之意,沒想到“鄭振鐸”之名果然在那個時代發出了令人震撼的強國之音,並聚集在他身旁無數耀眼發光的名字,寫入了中華民族光榮的浩瀚史冊!為此,他更是付出了一生的努力!
浮沉年代常常風雨飄搖,無形中也鑄就了小小木官堅毅的品格。隨著父親意外過世,祖父悲楚難抑,常飲酒,微醺時振鐸被叫次數最多,常夾菜放入他的小嘴,疼愛地問:“好吃嗎?”有時親他一下,髯須扎痛小臉一如少年初始體驗的艱辛。過幾年,祖父也郁郁而終,母親含辛茹苦,上要侍候婆婆,下要拉扯三個未成年的孩子,靠幫人家縫縫洗洗來掙點微薄的收入。鄭振鐸在一篇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向光明去》曾融進自己童年的生活影子,文中寫到母親一針一針把零碎的花緞做成各式各樣的禽鳥野獸或青蛙之類,針籃中已經有十幾隻了,母親仍在不停不歇地做著,憔悴的雙眼、清白的臉色,引發天真的孩子與母親的對話,以及文中母子相偎情深的細節描寫催人淚下——
……仲芳想不到他母親要如此地工作著度日,不禁放下了書,走到他母親膝前,把頭伏在她膝上哽咽地哭了。良久,覺得頭發上有冰涼的水點滴著,他抬頭看他母親,她的淚水也如兩行珠串般地不自禁地落下。“只要你好好地讀書上進,我受什麼苦都可以。”她把仲芳抱在胸前,如她在十幾年前之抱他一樣……
就這樣,在極度拮據情況下,母親堅持讓木官求學,好好上進,直至他頭角崢嶸,一步步走上為國建功立業的頂峰,他亦用常人難以追趕的精力、無窮的才華創造了令世人矚目、至今仍不可估量的偉大成就!短暫的一生,寫下了追求理想、追求光明、廣博無私的豐功偉績!
三
閏二月的風,此時低低拂過古厝,陽光如金子般,隨著我的步伐也洒到相鄰的鄭氏宗祠天井,眼前雕梁畫棟,丹楹刻桷,“文壇巨星”牌匾醒目地映入眼帘,與其他鄭氏先人功勛齊耀一堂。壁上,還用木雕鑲刻著卓越的歷代世祖的浮雕塑像與生平,我看到了“振鐸公——二十世祖”位列其上……如果先生有知,他又是該如何欣慰,抑或雙眼透過鏡片腼腆一笑……他一生在溫州、上海、北京等地輾轉,僅僅於1921年9月回鄉葬祖約一個月,但他魂牽夢縈的始終是首佔這片故土,始終記得自己是長樂人,無論撰稿編書,無不署名“長樂鄭振鐸”,他還編了一本《長樂鄭氏匯印傳奇第一集》,在此書的序文后,署名:“一九三四年七月七日長樂鄭振鐸序”,甚至在他的印章中,亦使用“長樂西諦”“長樂鄭振鐸西諦藏書”。在他遇難前十天,在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作“最后一次講話”時,還說“我是生長在溫州的福建人”。他就是這樣愛著自己的家鄉,知心莫若瞿秋白,送給他的新婚禮物,兩方印章合上一對刻著“長樂”二字,取意雙關。岳父高夢旦與妻子高君箴就是首佔鄰鄉龍門村人。
鄭振鐸的母親郭寶娟
因為家庭生活環境的影響,因此多少年他鄉音無改,家中日常交談,都用福州長樂方言﹔每遇家鄉人,總喜歡用鄉音交談。在飲食愛好方面,鄭振鐸也是保留著家鄉的特色,母親更是做得一手地道的長樂菜,特別是紅糟雞鴨魚肉,餐桌必少不了,鄭振鐸特別愛吃炒粉干……他覺得能以富有家鄉風味的閩菜,招待文朋好友,這是很自豪的事。因而,熱情真摯坦率的他經常邀友來家,一邊品嘗老夫人的美味佳肴,一邊商討國事,或欣賞鄭振鐸新得的古物,而母親總是慈愛地在廚房忙碌,深明大義的她總是站在振鐸身邊,支持著孩子正義的斗爭和對國家文物的摯愛惜珍。從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從上海到北京,從魯迅、郭沫若、茅盾、瞿秋白、耿濟之、徐森玉、葉聖陶、冰心、胡愈之、郁達夫、洪深、王伯祥、俞平伯、趙朴初、周予同、王任叔、周揚、夏衍……一直到錢鐘書、楊絳、曹禺、靳以、吳晗、季羨林、夏鼐、柯靈、唐弢、辛笛、吳岩、黃裳,還有外國作家等等,數不清的人被老太太的朴實善良和精湛手藝心生感動,贊不絕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尊稱為“鄭家菜”。尤其是陳毅元帥,對老太太的長樂菜慕名已久,但因為太忙,直到先生逝世陳毅也沒來得及去品嘗。每當他想起碰見鄭振鐸就玩笑說道:“你還欠我一頓飯呢。”面對著國家棟梁的隕落,元帥內心就悲痛不已……
首佔村村史館鄭振鐸先生作品集
我的家中多年來珍藏著鄭振鐸先生《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國俗文學史》《文學大綱》,每一種都是皇皇巨作!每當我摩挲著其中珍貴的插圖,閱讀著廣博深厚有趣的知識,內心隱隱地浮現他這一生為此付出的苦心與磨難。有人粗略統計,鄭振鐸先生豐厚的著述,發表的單篇文章約有2000多篇。出版的單行本中,文學創作有10多種,學術論著與翻譯各有20多種,編校的書籍和整理影印的古籍各有20多種,編輯的藝術、歷史圖籍有17種,主編與參與編輯的叢書達30多種,主編與參與編輯的報刊45種,生前被人編成的選集5種,為人作序跋的書也有50多種……數字是如此的驚人!正如他一生的摯友,新中國首任國家出版總署署長胡愈之所說:鄭振鐸“用一切力量來為祖國創造更多的精神財富”,他“是一個多面手,不論在詩歌、戲曲、散文、美術、考古、歷史方面,不論在創作和翻譯方面,不論是介紹世界名著或整理民族文化遺產方面”,他“都作出了平常一個人所很少能作到的那麼多的貢獻。”而今,遺留下一張他信手所寫已團成皺,但被友人發現珍藏的字幅,中間題寫的是龔自珍的詩句“狂臚文獻耗中年”,兩邊寫著這樣一段文字:“予性疏狂而好事,初搜集詞曲、小說、彈詞、寶卷,繼集版畫,皆世所不為者也。抗戰中為國家得宋元善本、明清精槧一萬五千余種。近則大購自置東西文美術考古書二千余種,復集漢、六朝、唐俑五百許品。心癉力竭,勞而不倦,而意興不衰。其將摩挲古書、古器物以終老乎!誦定庵此語,深喜之,愛書置座右,以自勞焉。”這是他性情的真實寫照!猶如俞平伯評價的“興高採烈,活潑前進,對一切人和事都嚴肅認真,卻又心無芥蒂的大孩子”。特別是他孤守淪陷的上海,舍生忘死搶救劫難中的中華文獻圖書,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性!先生品格之高尚、眼界之寬闊、氣魄之雄渾、學識之完整,在當時中國無出其右者。誰能不為此而折服?
春光因了歡喜,流淌於首佔的每一個角落,不!是在中華民族的每一寸土地歌唱。我的耳邊仿佛回蕩著先生一遍遍蕩氣回腸的聲音:
“文藝工作者在這個大時代裡必須更勇敢、更堅毅地站在自己的崗位上,以如椽的筆,作為刀,作為矛,作為炮彈,為祖國的生存而奮斗。”
“一個國家有國格,一個人有人格。國之所以永生者,以有無數有人格之國民前死后繼耳。……狐兔雖橫行於村落中,但鷹鶚亦高翔於晴空之上。”
“我們要知道,中國是最有希望的國家,因為有無限量的未可知的力量從來不曾表現過……”
“未來的中國,我以為,將是一個偉大的快樂的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