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胡同,甭管大小,少不了可憶之事。事因人而生。放在這裡說的,是城南的魏染胡同。那天我到了虎坊橋路口,順著騾馬市大街奔西走幾步,找到它的南口。進去,兩邊列著院門,著意繕飾,差不多都涂成栗色。著色這樣重,顯出的是古雅氣。胡同不算短,往北,通到琉璃廠。
朝裡走,靠東立著一座磚樓,額鐫三個正楷大字:“京報館”。細長的胡同中,這字很是惹眼。添了這幢樓,老胡同也就換個樣兒。
魏染胡同南口
樓裡出了一個主持正義的人。在一切都沉在陰淒中的世界,他整日握筆寫文章,又把這文章印在報紙上,銷到全城各個角落,給許多人看,打開人們的心扉。這個人,叫邵飄萍。他創辦的這份報紙,是《京報》,日出對開四版。
這座兩層樓,設過《京報》編輯部。樓邊有座二進宅院,倒還寬綽,邵飄萍一家,也在此安頓。
一晃,已逾百年。
邵飄萍撰寫《本報因何而出世乎》,來作《京報》創刊詞,數語道出辦報宗旨:“必從政治教育入手。樹不拔之基,乃萬年之計,治本之策。……必使政府聽命於正當民意之前,是即本報之所為作也!”字字帶光,這光照在每期版面上。
《京報》敢言,所載時政述評,詞鋒直刺北洋軍閥與列強。五四運動、二七大罷工、五卅運動、三一八慘案發生時,它每以大義奮激人心,真是“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為民眾發聲,為公理吶喊,何等膽氣!
京報館大門
館內立著一個青磚影壁,上勒大字:“鐵肩辣手”,筋骨遒健,邵飄萍題的。明朝嘉靖年間諫臣楊繼盛“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一聯,為他所激賞,揀出這四字。楊繼盛住過的老宅,在達智橋胡同,離這兒沒多遠。那裡的楊椒山祠,邵飄萍去過嗎?楊繼盛有志操,上書勇劾奸臣嚴嵩,受誣遇害,年四十。邵飄萍的壽數與他一樣。兩個活在不同時代的人,都被惡勢力逼成了短命。
報館舊址裡,不管是樓的上下,還是正屋和廂房,都布了展。一樓曾設傳達室、營業部,二樓曾設編輯部、經理部,布展者有心,盡照昔日的樣子來。余生也晚,人雖不能見,事卻可思,情卻可感。
邵飄萍是個勤敏實干、不懼勞瘁的人。“新聞記者之生活,不眠不休之生活也”這話,是他的《京張三日旅行記》的頭一句。他的作品,我讀得較細的,恰是這一篇。1925年1月26日,即正月初三這天,他赴西直門車站,一腳踏上京綏線。採訪歸來,文字遂生。這篇發表於《京報》的通訊,由沿途見聞寫到馮玉祥開發西北,致力建設在國防上有意義之軍隊的情形。篇末又說:“故余今日之望馮將軍,非僅個人友誼之關系,蓋中國前途之命運,實大半系於西北故也。”被段祺瑞任命為“西北邊防督辦”的馮玉祥,聽得《京報》社長邵飄萍傾心吐膽的建言,將對方引為知友,深為器重,聘他來做西北邊防督辦公署的高等顧問。京報館跟著出版《西北周刊》,來做輿論的宣導。
京報館影壁
邵飄萍是個甘洒熱血、悍不懦葸的人。浙東山地養出的石頭一樣的硬氣和耕牛一樣的犟勁,深融在骨子裡。因其心直性耿,與敵交鋒,觀點自會鮮明,筆墨自會猛厲,氣概自會無畏。只要有口氣,就放不下筆。“鐵肩辣手”風格的文章從他腕底一篇篇出來,辭氣激揚,猶如震撼沉黯天空的驚世響雷。他的道義文章,竭力而勞民眾,鋒芒朝向恣縱軍閥肆橫的北洋政府。
郭鬆齡倒戈反奉,邵飄萍攘臂一呼,掀起社會怒潮。張作霖恨入心髓,以利誘之,不從﹔以死懼之,不屈。這位大帥勃然作色,直奉聯軍開進北京城,不忘奪邵飄萍的命。通緝的風聲吹在耳朵裡,上哪裡去呢?邵飄萍暫時避入六國飯店。這家飯店在東交民巷使館區,就是現今正義路南頭的華風賓館。張作霖以北京造幣廠廠長的職位和兩萬大洋買通邵飄萍的一個舊交,這人叫張翰舉,挂著《大陸報》社長的職銜,專擅名利場中的往來營競。他瞞神嚇鬼,張口一番巧言。邵飄萍受了誆騙,當晚返回報館,見著親人和同事。家門口不太平,他隻待了約莫一個鐘頭,趕緊走。車子奔南,開出沒多遠,也就剛到胡同口,暗影裡躥出了預伏的偵緝隊,攔路,抓人。邵飄萍被帶到警察廳。
很快,邵飄萍又被“提至督戰執法處,嚴刑訊問,脛骨為斷”。幾小時后,他因“勾結赤俄,宣傳赤化”之罪,被緊緊綁縛著,押向刑場。刑場在天橋。邵飄萍迎來人生的最后一個黎明。臨刑的一刻,身著長夾袍、青馬褂的他,意氣揚揚,慷慨赴死,給多艱的人世留下昂然的身影。
不朽的,是那雖已遠去卻仍影響后世的生命。借來老舍先生那句話:“他是在死裡活著。”
邵飄萍的遺骸葬在天寧寺古塔下,一說埋於永定門外西邊城牆根﹔后重新裝殮,停靈於前門外煤市街大馬神廟。治喪的有《京報》同人,韓世昌、馬連良等名伶也出了力。其時,軍閥無道,不准家屬收尸。逢此關口,諸人不怕出事,可說以義當先,本色未失。
設若偷生,邵飄萍也是可以活命的,卻要背棄他的理想和信仰。道義不能守,忠信不能行,名節不能惜,這剜心的痛,將纏畢身。為新聞而生的他,一身鐵骨,豈肯苟存於世?“以身殉道,蹈死不顧”,是他的終極選擇。
邵飄萍胸像
馮玉祥為邵飄萍下過一番贊語:“主持《京報》,握一支毛錐,與擁有幾十萬槍支之軍閥搏斗,卓越英勇,隻知有真理,有是非,而不知其他,不屈於最凶殘的軍閥之刀劍槍炮,其大無畏之精神,安得不令全社會人士敬服!”這番話的意思,又被布衣將軍化作十個字:“飄萍一支筆,勝抵十萬軍。”中國新聞史上,邵飄萍所立功績,不因日久而泯滅。血染的戰陣中,永世昭顯的,是他生命的光芒。
過道牆上,橫著一排頭像:湯修慧、吳定久、孫伏園、徐凌霄、潘公弼、魯迅、石評梅,全是跟《京報》緣分深的老人。這裡,長留著諸君的面影。我仿佛瞧見他們裡外走動。
吳定久當過《京報》總經理。邵飄萍被捕當日,軍警逼近報館,禍迫眉睫,他翻到院牆外,幸脫險境。吳定久留過洋,在名古屋工業專門學校學習土木工程,也就在這時,跟在東京政法學校讀書的邵飄萍搭識。回國后,邵飄萍邀他共辦《京報》。吳定久能採寫,能編版,發行和財務上也有一套。他是學建筑的,京報館的這棟日式小樓,即由他設計。樓蓋成,辦報的場所有了著落。吳定久的功勞真是大。樓頂女牆上,鏤銘楷書“京報”,是他的手筆,跟門楣上邵飄萍題的“京報館”那三字,互為映帶。
我編了多年副刊,在這兒,《京報副刊》必得一談。新文學運動興起,報界出了四大副刊:上海《時事新報》的《學燈》、《民國日報》的《覺悟》,北京的《晨報副鐫》和《京報副刊》。邵飄萍主編《晨報副鐫》時,遂請孫伏園創辦《京報副刊》。這一請,尤能見出識人的好眼光。
《京報副刊》是以文學為主的綜合性日刊。魯迅的雜文,許欽文、黎錦明、陳學昭、馮沅君、尚鉞的小說,聞一多、朱湘的詩歌,余上沅的劇本,高長虹的散文詩,都出現在它的上面。這些新文學作品,把孫伏園的編輯理念表現得恰好:副刊的內容應是兼收並蓄的,功用應是給人以娛樂的,還應負起社會批評的責任。孫伏園在《京報副刊》創刊號上發表的《理想中的日報附張》中說“文藝與人生是無論如何不能脫離的”。文學研究會的發起,孫伏園亦曾參與,他把這個新文學社團提倡的“為人生而藝術”的進步主張帶進副刊。
狂飆突進的年代,不能缺少戰斗的筆墨。“三一八慘案”發生,《京報副刊》發憤一擊,皖系軍閥因之驚怕悸駭。版面上出現了魯迅的《可慘與可笑》《如此“討赤”》《大衍發微》,還印著邵飄萍、孫伏園的抗爭文字。燃燒著熾焰的語句,是沙場上揮舉的白刃,是戰地上射出的飛鏑。他們以筆為旗,勇斷宣示:中國良心不可泯,縱令風雨如磐。
京報館還辦了多種副刊:魯迅主編的《莽原》周刊、孫席珍主編的《文學周刊》、徐凌霄主編的《戲劇周刊》、石評梅主編的《婦女周刊》、湯修慧主編的《圖畫周刊》,還有胡也頻參與編輯的《民眾文藝周刊》,蔚成一時盛景。從副刊史來說,它們所含的文化重量,沉甸甸。
當院立著邵飄萍胸像,以旌其所為。這像塑得好,形態宛肖。傳神的,是那雙眼!“落落其神,溫溫其貌”八字,恰可用在此處。記者很似社會活動家,奔走於各種場合,“容貌要整潔與高尚,使人一望而為正派之人”。在邵飄萍看,儀觀透顯氣質,初見的頭一眼,頗涉報館體面。我站在胸像前,端詳出了他生時的文雅清秀,而他的氣性,又是那麼剛嚴烈直。
邵飄萍生平事跡展
想象又帶著感慨一同浮來了。院子裡,霜晨月夕,撂下紙筆的邵飄萍也曾在階前屋后低回吧。忙促的他,會讓心神稍微鬆緩些。小院被一種雅靜的空氣籠住了。這是一幅畫。
通算起來,《京報》辦了十幾年,出了四百多期。這已是不小的成績。
邵飄萍是東陽人。鄉親對他懷有感情,在橫店鎮建了紀念館。館舍佔了光緒年間本地一位儒商的老宅。有一年我去那裡,荷池皺波、綠樹棲鳥的光景也還記得。橫店是拍電影的地方,能游的好景不少,牽我心的偏是這兒。舊照、手跡、遺物,全是歷史上的東西了。我的目光落在上頭,離不開,隱隱地起著心靈感應。
“余百無一嗜,惟對新聞事業乃有非常趣味,願終生以之。”這是邵飄萍的生命誓語。我呢,半生過往,多同新聞相關,對邵氏之心,體貼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