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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華苓:撐起一角澄澈的文學天空
彥火
2025年06月03日11:05  來源:中國僑聯

2017年10月,“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50周年紀念活動在美國舉辦。圖為潘耀明與詩人痖弦(左一)、聶華苓(左三)、作家畢飛宇(右一)合影.jpg

2017年10月,“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50周年紀念活動在美國舉辦。圖為潘耀明與詩人痖弦(左一)、聶華苓(左三)、作家畢飛宇(右一)合影

2009年初,聶華苓從美國愛荷華來信,來信略謂──

8月間,我被選入“愛荷華州婦人名人堂”﹔12月,IOWA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為“文學城”,為世界第三個城市有此命名。在美國是第一個。12月我被選為新浪“文化人物”。2008年,是我的豐收年。

自從聶華苓夫婿保羅·安格爾逝世后,聶華苓一直沒有離開過愛荷華。

那是一座位於美國中西部的小城。聶華苓在那個小城與保羅·安格爾主持“國際寫作計劃”(IWP),在那裡一起生活,相濡以沫。

一個中國嬌小玲瓏的女子與一個魁梧健壯的德裔詩人,在這個小城不光碰撞出炫目的愛情火花,而且在這裡成就了一番舉世矚目的文學事業。

每年來自世界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作家,在這個美麗的小城交流。因為這對異國夫婦的辛勤耕耘,這個小城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學城。在愛荷華寫作計劃期間,每天都有文學講座、詩歌朗誦會、戲劇演出或其他藝術表演。

這是全球商潮聲中遺存的一塊文學淨土,因為它頑強地撐起一角澄澈的文學天空。

聶華苓來信說,保羅·安格爾離開后,她也從寫作計劃退休。但是她與IWP關系從未割斷過。她還經常為IWP出謀獻策,為其提供參加IWP的作家名單,包括中國作家名單,換言之,她並沒有真正卸下IWP工作。

我曾說過,她是一個勇敢、可敬、可親的大姐﹔她是海內外作家的朋友,也是作家的親人。到過愛荷華的作家和與她交往過的作家都會深深地感受過她的關懷、她的噓寒問暖。從寫作到起居飲食的每一個生活細節,她都想得周全,必要時她都會給予及時的援手──也許是一個電話,一聲叮嚀,一個意外的安排……。她還經常為作家們親自下廚,……所有這些,無不令人感動,使你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至於她的勇毅精神,在保羅·安格爾逝世后更表現無遺。

保羅·安格爾逝世后,我與家人特地跑到安寓去探望她,她帶領我們看安寓內外的布置,一切的一切,還是保羅·安格爾生前的原樣。她沒有改變家中的擺設,保羅的書房、打字機仍然固守在那裡,書桌上的打字稿、打字紙、筆、牆腳的那一雙有點裂口的舊拖鞋,都依著安格爾生前原樣地擺放著。其他如客廳、飯廳,甚至茶幾上的擺設,也沒有挪動。茶幾上放著的是他逝世前翻閱的書、報,其中包括1991年1月30日的The New York Review和他自己的中文譯著《美國孩子》。保羅·安格爾挂滿牆壁的世界各民族的臉譜,還在那裡扮演千奇百怪的鬼臉。

華苓說,所有這些──屬於保羅·安格爾的舊物、舊陳設,都不會改變,均與她同在。

1991年,她與保羅·安格爾赴波蘭接受“文化貢獻獎”,就在途經芝加哥機場時、即保羅·安格爾遽逝的那一天早上,他還在種蔦蘿。她說,她看見他“在地上攤著一些土”。我在兩年后的1993年去探望華苓大姐,蔦蘿已生長得郁郁繁茂。她說:“我一定要好好保育下去!”

蔦蘿是深情之物,寓意深刻,《詩經〈小雅·頍弁〉》有“蔦與女蘿,施於鬆柏。”之句,意喻兄弟親屬連綿依附、相互扶持,親密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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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華苓與保羅·安格爾結婚照

遙想愛荷華山丘上的一座凌虛而建的閎大的獨立屋,住著一個中國女子,孑然而不孤單,年邁而矯健,滄桑而不老朽,她的臉龐永遠綻放燦然的笑靨,我不禁肅然起敬!

1983年秋,我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后,逗留一年進修英語,聶華苓曾施以援手,給我挂一個“國際寫作計劃”助理研究員名銜,為她整理數據,每月有點外快,其實是幫助我完成這一年的學校生活。

在愛大期間這一年,聶華苓大小活動特別是宴客和文化活動,都會親自打電話讓我參加,使我排遣不少學子兼游子的鄉愁和寂寞的心境。

返港后,我把兩個女兒送到愛荷華大學念書。我的兩個女兒在愛荷華求學期間,也受到她多方的照拂﹔幼女曾因感情問題受到一位老師的欺負,學校不分青紅皂白,一味維護這位老師的過失,並且反過來把責任推給我女兒,在我的請求下,聶華苓挺身而出,甚至為她找最好的義務律師出面,使她安然渡過大難關。我女兒獲博士學位,聶華苓在頒授儀式上為她歡呼、為她鼓掌。

在愛荷華大學的聶華苓頒授榮譽儀式上,我說,聶華苓是我的親人,是我的母親。

我此次赴愛荷華就是抱著探親的心態。我不知道如何表達對這位親人、母親的無限敬意和感激之情。我用了一種最簡單、最直截的表達方式:家庭式聚會。

2009年,時任《明報月刊》總編輯的潘耀明出版了聶華苓《桑青與桃紅》(照片由潘耀明提供).jpg

2009年,時任《明報月刊》總編輯的潘耀明出版《桑青與桃紅》

我老遠從香港捎去鮑魚罐頭、香菇及威士忌,像過去我和許多中國作家在安寓下廚一樣,三十年后的我,在臨離開愛荷華前夕,下決心親自做一頓飯,款待聶華苓一家。

那一天,起過大清早,徒步跑到愛荷華一家由韓國人開的、賣東方食品的店鋪,購買食材。這家過去唯一賣東方食品的店鋪,是一家原隻佔一個鋪位的小店,現在已有三個鋪面,聽說這幾年,還有一家更大的中國超市落成,這也說明到愛大求學的東方人顯著增多了。

與三十年前情景一樣,我一邊做菜,聶華苓遞給我一杯干邑,她則一邊喝酒、一邊興致勃勃地看我做菜。她說,她要學我的烹飪手藝。

過去在愛荷華寫作計劃活動期間,經常舉行會餐。我大都是做豉油雞、油爆蝦和福建炒米粉﹔陳映真則是做台式煮雞和元蹄﹔王安憶與母親茹志鵑是肉末雪裡蕻。

這一次,我做了三菜一湯,計有鮑魚蚝油生菜、香菇炆排骨、大白菜炒韓國粉絲和韓國速凍金針菜雞湯。

雖然菜式再簡單不過,但在偏遠的美國中西部的愛荷華城,已是一頓頗豐盛的晚餐。聶華苓品嘗過幾道菜后,連聲說:“好!好!!”樂得呱呱大叫。

恰逢聶華苓最疼愛孫女、次女兒藍藍的女兒安霞,及安霞剛誕下不久的女嬰﹔大女兒薇薇的丈夫Klaus及孫子Christoph都跑來愛城向聶華苓道賀。此外,還有安霞同父異母的哥哥Paul King也來了。

除了大女兒薇薇因在多倫多大學執教鞭難以抽暇前來,聶家大小濟濟一堂,熱鬧得很,也吃得很香!

那一頓飯也是告別宴,翌日大清早我准備返回香港。聶華苓堅持要送別。大清早自己開車,冒著大雨,來酒店與我吃早餐。(其實她並沒有吃東西,她說早上不大吃東西,只是陪我吃早餐而已。)吃完早餐,她目睹我上了酒店到機場的專車(她事先已幫我付了車資及酒店住宿、膳食費),我目送她孤身沐在冷雨中去取車瑟縮的背影,我的眼睛濕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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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華苓信手跡

四十年前,我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了今天已年紀老邁的人﹔聶華苓已從過去儀態萬千的女子,變成一位和藹可親不失伶俐的長者。歲月流走的痕跡也許只是臉上的風霜,抹不掉的是她那一朵澄澈的笑靨和響亮的笑聲,抹不掉的是她的赤子之心和仁者的風范,抹不掉的是她與文化人親逾骨肉的情誼……。

今年六月下旬,我的次女潘宇翔一家到愛荷華首府得梅恩辦事,我讓她去愛荷華城探望聶阿姨。女兒開了兩個多小時車去看望她。

2009年11月10日,聶華苓榮獲香港浸會大學榮譽博士,潘耀明親身到賀.jpg

2009年11月10日,聶華苓榮獲香港浸會大學榮譽博士,潘耀明親臨致賀

女兒潘宇翔向我回憶道:“我今天下午開車到愛城。到了五月花樓,記得是從旁邊一條小路開上山,找到那紅色的屋。按門鈴,一個黑人女子走下來。我對她說來探Mrs.Engle,但她對我說聶阿姨在午睡,叫我晚上再來。我告訴她我開了兩小時車趕來,沒法等到晚上。她回去看說聶阿姨已醒。我把父親和我的名字寫在紙上,請她給聶阿姨。就是這樣我進去了。聶阿姨不記得我了,但是她完全記得父親,她說有些朋友永遠記得。我給她看上次五十周年父親和她的合照,也把家中近況告訴她,她很開心地問:‘你爸爸最近是否有新作品出版?’她接著回憶說,‘他人很好,頭腦也很好,代我問候他。’坐了一個半小時,我便開車回得梅恩了。”

我女兒把與她見面的錄音傳給我——

“你告訴爸爸,我真的很懷念他。他這個人,頭腦好,人又好,不像有些人,頭腦好,忽悠忽悠的……”

“你告訴你爸爸,我很高興你來了。我覺得他很了不起,年紀也大了,可是他很努力……”

想不到,四個月后她翩然而逝。

今天她已仙逝,但她的音容宛在,歷歷在目。她的二女兒王曉藍要我寫一段話,在追悼會上朗誦,我寫道——

我曾寫過,您以一己之力,在美國中西部愛荷華城撐起國際文學交流的一片藍天!您是不同國籍、地域、文化背景的作家的母親,您給作家以慈母般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安撫那一顆顆在黑暗中、在戰斗中守護光明與真理而揮毫的作家們創傷的心靈!1983年秋參加IWP活動后,我還逗留一年,在愛大惡補英語,以考讀紐約大學出版管理及雜志學!您讓我挂一個IWP助理研究員,以彌補日常開支。后來我把兩個女兒送去愛大留學,又備受到您的照拂。您對我的一家恩情深似海!我們慈愛而偉大的母親,您的一生太勞累了,您雖然悄然而去,您的獻身精神,您的道德文章,如高山流水,令人仰止﹔您如一道劃破長空的璀璨的閃電,照亮了許許多多作家心坎,我們將永遠帶著您的囑托和溫煦的關懷,恪盡職責,為文壇發出一分光與熱!

請安息吧!我們永遠懷念您!

(責編:金一、張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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