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用聲音陪伴了無數中國人的老藝術家。為了朗誦好《大堰河——我的保姆》,他登門拜訪詩人艾青詳細了解創作背景和詩句意蘊﹔為了鼓舞礦工士氣,他將舞台搬到千尺深的礦井之下。他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小說連播》演播過《唐山大地震》《鍋碗瓢盆交響曲》等作品,朗誦過各類作品千余篇,還為上百部譯制片配過音……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黃河大合唱》中的經典朗誦。
在第十一次全國歸僑僑眷代表大會上,瞿弦和被中國僑聯、中國國務院僑務辦公室授予“中國僑界杰出人物”榮譽稱號。近日,79歲的瞿弦和接受本刊特約記者專訪。
一篇手稿
打開世界地圖,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南端的位置並不起眼。楠榜省西臨印度洋,東濱爪哇海,東南隔巽他海峽與爪哇島相望。1944年,瞿弦和在這裡出生。不久,他又隨父母到新加坡生活。
瞿家一兒一女,分別取名弦和、弦音。冥冥之中,名字就預言了人的一生。父母在華人學校教書,一家生計不成問題。但其實,瞿弦和的父親瞿良是溫州人,母親則是嘉興人。他們如何從浙江輾轉來到東南亞?
由於父親很少提及,這個問題一直到其去世后,瞿弦和整理遺物時才揭開謎底。
“在父親的遺物中,我發現了一篇手稿——《憶八一》。”瞿弦和告訴記者,正是這篇手稿,讓他有機會了解父親的過去——
文章寫於1956年南昌起義紀念日。其中講述了教導團在起義前接受訓練,朱德給他們講課,還有在戰場上的其他回憶。原來,瞿良先生是早期革命者,參加過八一南昌起義和廣州起義,時任教導團教導員,曾在寧波等地做過黨的地下工作。
“當年他與組織失去聯系,這才流亡海外。”此后,直到新中國成立后第二年,瞿家才舉家回國並定居北京。從小熱愛歌舞、長相俊秀的瞿弦和被送進了少年宮。課余時間,他基本都在北京市少年宮學戲劇。
父親的遺作幫瞿弦和疏通了“家史”。2007年,將內容提供給《人民日報》,發表在8月3日的大地副刊上。2013年,《溫州日報》副總編輯瞿冬生也找到瞿弦和。報社決定在8月1日刊登一組文章,首次介紹瞿良同志的革命經歷。其中包括特稿《瞿良:參加南昌起義的溫州人》,轉載《憶八一》,並刊登了瞿弦和的文章——《寫給父親》。他說:“我很感動,告慰了父親的在天之靈。”
在這篇遺作的最后,瞿良寫到:“回憶29年前的今天,中國革命正處在危急關頭,幸有黨的領導,發動了八一起義,創建了人民自己的軍隊,才挽救了革命。”
見字如面,父輩的家國情懷也在遺作中傳遞給了瞿弦和。
團長的“禁令”
像過節一樣,工人們把平時用來運煤和通風的大巷裝飾得相當華麗,黃底紅字的“歡迎”兩字格外醒目。煤層空間裡整齊地坐著一排排礦工,每個人都打開了頭頂的礦燈,現場分外明亮。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中國煤礦文工團的首次到來。
這是2006年,中國煤礦文工團首次回到雞西——文工團發源地進行演出的場景。二道河子煤礦巷道的空間很寬闊,能安裝話筒和音響設備,具有演唱、朗誦、相聲表演的條件。文工團的藝術家滿懷激情地為“黑哥們兒”表演,瞿弦和還帶領全體人員合唱了《咱們工人有力量》。礦工們興奮地說:“百靈鳥飛到千尺井下了。”
千尺井下表演,是煤礦文工團歷來的傳統。隻要條件允許,演員不可以說不——這是老團長瞿弦和的要求。
1965年,瞿弦和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當時建設大西北的號角已經吹響。他說:“懷著滿腔熱忱,我坐上了從北京開往西寧的火車。”
在青海省民族歌舞團和青海省話劇團工作期間,他幾乎跑遍了青海各州縣,還常常騎馬深入偏遠地區為農牧民表演。“艱苦的環境磨煉了我的意志,讓我一生受益。”瞿弦和說。
1973年,瞿弦和調入中國煤礦文工團工作,從青海調回北京。不怕苦的意志也從高原一並帶了回來。他隨話劇團赴各礦區演了多部話劇。其中,《特別記者》《創業》《江南一葉》《趙武靈王》等成為經典。1984年,瞿弦和剛剛擔任話劇團團長兩年,煤炭工業部到文工團進行民意測驗。沒過多久,瞿弦和就被叫到了總團團長王昌厚的辦公室。
瞿弦和回憶那天的情景時說:“王團長一向笑呵呵的,但那天格外嚴肅,我以為工作上有什麼疏漏呢。”正納悶時,王團長說話了:“小瞿啊,你的民意測驗得票數是最高的。部裡決定,從今天起,總團長的這副擔子就交給你了。”
“什麼?當總團長?我從沒想過自己能當總團長,管理整個文工團。”緊張的瞿弦和差點語無倫次:“王團長,您就讓我留在話劇團吧,我會努力演好每一個角色的。”
王團長的臉色變得和藹起來:“別忘了,你是黨員,還是黨委委員,要服從組織的決定。可不能把這塊牌子給搞砸了,這面旗子不能倒!”瞿弦和知道是組織的決定,便默默地點點頭。他說:“黨的需要就是我的第一志願”。
39歲的瞿弦和開始了總團團長的生涯。任職30年間,他和全團演職人員每年下礦慰問近200場,多次被礦務局授予“名譽礦工”稱號。踏遍百裡礦山、千裡煤海的瞿弦和,正如他父親當年在戰場浴血奮戰。他說:“扎根於人民不是一句空話,也不是做樣子。藝術生涯裡獲得過很多大獎,但我最重視的就是這個‘名譽曠工’的稱號。”
從早期礦井下的掌子面到現代化煤礦井下的咖啡屋,都是瞿弦和珍視的舞台。“豎井、斜井、平巷,我都去過。雖然井下演出條件簡陋,但演出中演員和觀眾經常一起落淚。”正是擔任總團團長期間,他要求團裡的演員絕不能在下井表演這件事上說“不”。“礦井下是煤礦文工團最重要的舞台。隻有親自看過、體驗過煤礦工人的生活,才能真正把節目演到他們心裡去、為他們抒情抒懷。”
幾十年間,行業形勢千變萬化,但煤礦文工團始終沒有改變自己的初心和使命。
2007年,中國煤礦文工團建團六十周年。瞿弦和收集了六十塊煤,“這些煤塊來自全國各地的礦區,是我和我的同事們去演出過、輔導過或者深入生活過的礦區。每一塊煤都有一個故事。”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煤礦文工團邀請了所有董事單位的負責人,為他們獻上了鮮花和“情同手足杯”。淄博、晉城、兗州等礦區的領導都說,文工團真有“黑哥們兒”的特點。時任撫順礦業集團工會主席的佟朝榮回憶:“1982年,你們到撫順演《趙武靈王》。當時是三伏天,劇場裡沒有空調。連續演出幾天,又穿著那麼厚的服裝,每次演出完,襯衣都能擰出半盆水來,真讓人心疼!白天,你們還到老虎台礦,在巷道裡給礦工朗誦……六十年的好傳統一代傳一代,礦工真的喜歡你們!”
團徽的奧秘
1997年,建團50年的中國煤礦文工團確立了自己的團旗、團徽和團歌。團徽設計最為巧妙:綠色為主色調,半圓形與鋼琴結合在一起,一旁寫著“中國煤礦文工團”幾個白字。
這是中國目前僅有的幾個文工團。其前身是成立於1947年的“東北工人學校文工團”。1954年,文工團進京與“華北煤礦文工團”合並,成立了中國煤礦文工團。但是,團徽直到1997年才確立。
看似簡單的團徽,卻高度凝練地定格了煤礦工人們的精神品質。
1975年,煤炭工業部在北京召開全國煤礦採掘隊長會議。會上樹立了“十面紅旗”,不僅全國煤炭戰線的三座“煤都”——撫順、開灤、大同,陽泉、淄博、淮北、淮南、義馬、大屯等地的採煤隊也光榮入選。隨后,中國煤礦文工團組織了十個創作組下一線創作“十面紅旗紅艷艷”的文藝節目,涵蓋歌曲、舞蹈、表演唱等各種形式。
一線採風中,瞿弦和結識了一批勞動模范和先進人物。這其中,徐生發的故事最讓他難忘。
1979年,組織派徐生發去德國學習綜採技術並採購德國艾克霍夫公司的綜採機組。臨別時,德方專家施密特先生說:“如果你能用好我的機器,那你OK﹔如果你用不好,我可以派人去幫助你。”徐生發答道:“你的機器我還沒用,但願它真像你說的那樣好。不過你們能造得出來,我們就能用得了!”
回國后,徐生發組織起一批年輕骨干,清一色的煤礦職工子弟苦心鑽研。最終,這些有骨氣的“黑哥們兒”不僅駕馭了國際水平的機器,也扛起了大同礦區同家梁礦綜採隊的大旗。
1981年盛夏,施密特到中國旅游時聽聞了綜採隊的佳績。參觀現場后,施密特大為贊嘆:“徐生發先生,你的工人真偉大!”
在一線採風中,瞿弦和聽到了綜採隊迎難而上、不斷突破的故事。“聽著聽著,我內心涌起‘骨氣’這兩個字。大同礦區的工人有骨氣,立志為國家、為民族爭光。”瞿弦和說,轉念一想,文藝工作者也應如此——“中國煤礦文工團各個部門要出劇目、出人才,為煤炭行業爭光,不能做‘業余的頭兒,專業的尾’﹔我們要在精神面貌上煥然一新,要有自己的團旗和團徽!”
瞿弦和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舞美設計胡陽春。胡陽春問:“團旗用什麼顏色?”瞿弦和回答:“就是咱們大學校徽下面的綠色,象征著舞台、象征著青春活力,很有藝術感!”胡又問:“字用黑色的嗎?”
瞿弦和斬釘截鐵地說:“用白色,‘抱黑守白’是咱們的特點。”
在胡陽春設計的幾種圖樣中,瞿弦和格外中意圓形地球剖面那張。剖面中有鋼琴的琴鍵,借此體現黑與白兩個團隊——“黑哥們兒”是與地球打交道的人,文工團是為“黑哥們兒”服務的。經過幾次微調,文工團的團徽確定了下來。瞿弦和還與各分團室的領導確定了文工團的藝術宗旨——“精深、精湛、精致”“熱情、深情、激情”。之后,伴隨大型歌舞《日出印象》的創作日臻完善,其中的《礦山之歌》成了文工團的團歌。
深受煤礦工人精神滋養的文工團,結出的團徽和團旗也是“黑味兒十足”。一代代煤礦工人、演員在這樣的精神鼓舞下,奮斗在各自的崗位。
1999年,第十屆“全國十大杰出青年”評選中,瞿弦和擔任評委會委員。“當我發現候選人中有煤炭系統的‘黑哥們兒’時,非常激動!”讓他如此激動的青年名叫劉誼。來自安徽淮南新集的小伙子曾“征服海斯別克”,事跡轟動了國際煤炭行業。
上世紀九十年代,劉誼所在的安徽新集礦區面對復雜的地質條件,急需進行設備改造。巧合的是,當時德國盛產煤炭的工業區——薩爾的海斯別克有一座名叫“索菲亞”的選煤廠,因資金鏈緊張,准備低價出售全套設備。索菲亞選煤廠的設備在當年處於世界領先水平。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必須要把握住。經過艱苦的談判,新集礦區以總金額百分之五的價格買下全套設備,其中還包含運費。
然而,一場更加嚴峻的考驗擺在了新集人的面前——新集礦區組建了四十五人的“拆遷隊”,他們不遠萬裡赴索菲亞選煤廠接收全部資產。選煤廠設備高達二十六米,設備由特種鋼制造。據工人說,那真是“縱橫交錯,密如蛛網,亂如棋盤”。
拆遷一時間無從下手。德國人預言,沒有兩年時間,中國人不可能將龐大的設備拆遷運回國。為此,以劉誼為代表的新集人制訂了詳盡的拆遷計劃,細致到每顆螺絲釘的編號對位,不分工種、不舍晝夜地拆遷!德國人萬萬沒有想到,中國人僅耗時八個月就完成了全部工作。
瞿弦和說:“我親眼見過拆遷回國、坐落在新集礦區的選煤廠設備。”劉誼自豪地介紹了選煤廠設備的各組成部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特地挑選了一些名言警句放在門前或過道旁,告訴人們珍惜來之不易的成果,號召大家為國家、為民族爭光,為煤炭行業爭氣。
“就是這樣一群有骨氣的‘黑哥們兒’,他們像煤一樣燃燒自己。他們感染了我,也教育了我,我愛他們,也敬他們。”瞿弦和說。
把自己融入進作品
“黃河之水天上來,排山倒海,洶涌澎湃,奔騰叫嘯,使人肝膽破裂!”
《黃河大合唱》的這段《黃河之水天上來》,瞿弦和朗誦了近40年。穿越幾個時代的聲音,總是能讓觀眾置身黃河畔,觀聽河水咆哮著奔騰而過。黃河水東流入海的堅決與壯闊,透過瞿弦和的聲音直抵人心。
大型合唱聲樂套曲《黃河大合唱》作於1939年3月,目的是為了在抗日戰爭期間鼓舞士氣。當年4月13日,延安的陝北公學禮堂座無虛席,抗敵演劇三隊正在舉辦匯報演出,最后一個節目是剛剛創作的《黃河大合唱》。詞作者25歲的光未然身穿黑色的斗篷,在一束聚光下朗誦,演劇三隊24人合唱,魯藝音樂系20多人伴奏,曲作者冼星海在台下監督護航。演出臨近結束時那陣陣震撼人心的軍號和大鼓聲使人熱血沸騰,久久不能平靜。
《黃河大合唱》本有八段。但解放以后,《黃河大合唱》一般都隻演七段,第三樂章朗誦歌曲《黃河之水天上來》是不演的。瞿弦和告訴記者:“據說是因為第三段長詩朗誦與其他段落演唱不同。雖然完整的作品有八個段落,但去掉這段,其他段落也能銜接,久而久之樂團就習慣了七個段落的演出形式。”
1986年,香港寶麗金唱片公司想要出版包括第三段的、全本的《黃河大合唱》。他們找到了嚴良堃指揮,表達了這一願望。嚴老說:“你要恢復第三段,我得找瞿弦和。”
朗誦這樣的藝術經典,瞿弦和在興奮之余壓力很大。瞿弦和回憶,他第一次拿到發黃的歌本,和夫人開始在家裡試驗,夫人哼著曲子,瞿弦和朗誦,結果發現朗誦結束了,音樂還沒有完。
“配樂詩朗誦一定要結合好配樂的音韻才能把作者想傳達的情感充分表達出來,語言和樂隊的配合必須是嚴絲合縫的。”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在原中央樂團指揮嚴良堃和作曲家施萬春的幫助下,瞿弦和夫人張筠英一起做了很多准備。“每個字從哪個音符開始,在哪個樂句上必須把這句說完,她都在樂譜上幫我詳細地標記出來。”
終於,《黃河之水天上來》合樂時一次通過——瞿弦和用飽含深情的朗誦喚醒了一段沉睡五十年的經典之作。光未然先生特地到劇場觀看了恢復第三段的首場演出,他在后台握著瞿弦和的手說:“謝謝你!”光未然和瞿弦和的眼睛裡都含著淚花。從那以后,《黃河大合唱》就演出八段體了。
幾十年間數次經過黃河,瞿弦和都會格外留意。他窺見過黃河在巴顏喀拉山脈初生時的涓涓細流,領略過“天下黃河貴德清”的寧靜透亮,聽到過壺口瀑布震耳欲聾的濤聲,遠眺過“千軍萬馬”奔騰入海的壯闊……“我常會想,黃河正像我們的民族一樣,雖然遭遇過曲折,但總是堅定地朝前奔去。”每駐足一個渡口,他對黃河的理解就又多一分。這些都化作了他表演中的內心視象,朗誦帶給觀眾的情感也愈發豐厚熱烈。
“隻有把自己融入進去,才能創作出對得起觀眾的作品。”瞿弦和想起了在中戲讀書時,自己朗誦的第一首詩:“楊柳初綠,草兒初青,野花兒初露臉……”他被蔣光慈這首《寫給母親》深深感染。一首詩歌的創作背景、敘述結構、高潮章節,都被他反復推敲。
《琵琶行》《大堰河——我的保姆》《小草在歌唱》《我是青年》……瞿弦和在上千首詩歌作品的朗誦中表達著自己。同時,也把這樣的理念貫穿到所有藝術創作中。他主演的《趙武靈王》《特別記者》等幾十部話劇,人物形象深入人心﹔他在國家大型晚會擔任主持人,穩重的台風感染了所有觀眾……
生命是一篇優美的詩文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伴隨著音樂和畫面,朗誦家們的聲音緩緩流淌進觀眾席間。虹雲、瞿弦和、張筠英、劉紀宏、曲敬國、任亞明六位老藝術家聯袂登台為朗誦會拉開序幕。2017年3月19日晚,南開大學百年校慶系列活動之“重溫經典·名家名篇”朗誦會在天津津灣大劇院上演。他們以鮮明的節奏、鏗鏘的語調、豐沛的情感揮洒出優美的詩文。
2012年從文工團退休后,瞿弦和與夫人一起籌劃了“重溫經典”名家名篇朗誦會和“世紀詩人音像工程”。同時,他也召集一群老藝術家活躍在工廠、農村、礦山等慰問基層的舞台上。革命老區,新疆、甘肅、青海、寧夏等地區常常見到他的身影。
在父親的遺作中尋找到精神源泉,在煤礦的演出中收獲堅強的意志,瞿弦和的生命如同一篇優美的詩文。他用渾厚的聲音揭示“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壯闊,也用細膩的推敲演繹每個角色的喜怒哀樂。
2021年,77歲高齡的他再一次接受組織的重托,擔任了文化和旅游部第一屆僑聯委員會副主席。這一次出發,前程也會是同樣的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