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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口
2024年11月12日16:52  來源:中國僑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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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口

好大一片水!水心凸著一座島,很似一顆珠子。九條河破開萬頃葦灘,朝它奔來,齊齊地碰了頭。河口環列,像張開的九張嘴,全想搶先把珠子吞下去。

你若從天上望下來,定會對這奇異的水景嘆絕。這樣的景觀在大地上出現,真是神跡!

“九龍口”的名字也就得來了。

九水匯為巨浸,粼粼波光悠緩漾顫如琴弦,看去平靜,卻將射陽湖遷變的往跡湮泯了。

講古,湖邊人的話總是很稠的,語氣抑揚,言談自挾幾分波瀾,神採亦極飛揚。早先,這裡是一片淺海灣。戰國后,長江、淮河自南北涌來,水挾泥沙,積留於入海口。堤堰在岸流與海浪相激之中隆起了,逼遠了海。射陽湖向海而生。

宋明之際,黃河涌來了,萬裡奔濤,一派狂肆。在它面前,淮河也要懼憚三分,匆忙讓出河槽,容它流向大海。那泥沙更是沖疊得猛,淤積得厚,把射陽湖隔作一個潟湖。沙壩攔腰橫阻,幾乎斷了湖和海的關聯。射陽湖的水質變了。它成了一個淡水湖。江闊河廣,潰決騰溢,“沛然莫之能御也”。年深歲久,驚起於老輩胸間的心潮,仍泛著余波。這片土地上,千裡一曲“奪淮入海”也算一個萬眾的話題。那番舊景,被建湖人永世記著了。

時間是有重量的,它承載了太多的過往。聽見這些,我也就明白了九龍口的來歷。

射陽湖已是一個河道型的湖了,湖面分作許多大長條,寬寬窄窄。它的腹地的九龍口,水面卻頗浩淼。浪沫與沉沙改變一切,幾度填溝充壑,幾度墊窪淤湖,湖上換了一幅全新的水景。連片的湖田、蘆蕩深處,數不清的港汊隨各自的方向伸展。這是密布在裡下河窪地的筋脈,也是刻在蘇北平原上的皺紋。

上島,龍珠島。島,其實是一個大土墩。這個大土墩不怕水,孤處湖心,穩穩當當。再大的水,淹不了它。

島上兩棵大樹,仿佛有靈。一為五谷樹,一為七葉樹。樹身都很高。五谷樹,就是雪柳。眼力好的人,端詳它的果實,能看出稻、黍、稷、麥、菽之形,甚或測知年成的豐歉。五谷樹,據傳是鄭和從外洋帶回來的。我也是頭回見。七葉樹倒不眼生,北京的闡福寺裡也長著一棵。它的花,白色,穗狀,悠閑地搖在綠葉間。泰戈爾很愛七葉樹。“我將在七葉樹的枝間推送您的秋千﹔向晚的月亮將掙扎著從葉隙裡吻您的衣裙。”《園丁集》裡,有這般抒情的吟誦。

沙庄 馬力攝.jpg

沙庄

太陽照來,仰頭望雲的老樹呀,每片葉子都盈滿了光。

龍珠樓頭,是眺覽湖景的佳處。九水湯湯而來,氣象尚已萬千,叢生的蘆葦更從四圍浮升漫天綠色。綠色是青春的衣裳,披上它,蘆葦顯示最好的年華,還有使人感動的健康的生命姿態:無風時,它們沉思﹔有風時,它們起舞。

無邊之綠,水上的青紗帳!

蘆葦的歌唱,隨第一縷風開始。天風吹蕩,蘆叢宛如巨大的排簫,把雄壯的聲浪給了九龍口。每一根蘆葦都加入自然的合唱,那麼清越、激揚、昂奮,又那麼清美、真純、質朴。我聽到了童年的歌詠。

我從小在興凱湖長大。我們那個湖,在北大荒。湖邊濕地間,有草甸,有沼澤,有野樹,也有蘆汀。我習於舞棹。這會兒,要是找來一隻船,劃上幾圈,在熟悉的撥水聲裡出入密實的蒲葦,更美!闖入湖蕩深處的我,一定會把棹音弄得極輕,不忍驚落蘆葉上瑩潔的露珠。我也成了一根普通的蘆葦,立在湖波的紋縷中。那一刻,遠懷若飛雲,逐著翩翩的震旦鴉雀和東方白鸛,直上清霄。

離了龍珠島,又在船娘的柔歌小唱中傍著葦澱行。我嗅到了水生植物的清香。九龍口的水,清且漣漪。這裡的葦子,莖稈又高又頇,長勢真旺!湖水是流動的土壤,豐沃而饒廣。葦叢雖不是樹林,憑此壤力,同樣有樹林的濃翠和壯盛,同樣向往寥廓與蒼遠。

我在興凱湖的時候,夏秋出沒水浪間,哪片蘆葦長得好,心裡有數。湖面一上凍,該打葦子了,我扛著推刀直奔那兒去,歘歘推起來。寬平的刀刃貼緊冰面向前移,葦根發出清脆的折斷聲,離了根的葦子就矮牆一般沖我倒來,斜伏於胸前。彎腰扎成捆兒,裝滿爬犁,往廠子運,造紙。九龍口的葦子,不用來造紙了。割下來,就地碎為屑,沉到湖裡去,化成肥力,好讓來年的蘆葦生得更茂實。

荷花漫,是九龍口的一處荷園。放眼滿塘的蓮與荷,有香有色,眼睛就一亮。荷花還未開,一朵新花已在睡蓮平滑的碧葉上輕倩地綻放了。蓮葉接得密,蓮花粉得媚,很安靜。開得熱烈,反不是它的品格。

第一朵花開,隨來的便是萬紫千紅。

對了,到處生著一種小花,像飄落一天繁密的金星,明艷的光縷流曳著,奔迸著。我叫不出這花的名字,隻覺得有它們燦燦地閃,水岸的每個角落都明耀起來。

我向花兒凝眸時,數隻沙鷗和湖燕驚躍而起,扑著翅,低掠過葦梢,一點點遠了,那響過的簌簌聲,細到聽不見。浪漫的湖空喲,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枷束輕捷的羽翼,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抑歡愉的飛翔。

淮劇表演馬力攝.jpg

淮劇表演

建湖富水產。安豐河的柴格丁,新舍河的虎頭鯊,林上河的泥鰍,錢溝河的河蚌,莫河的甲魚,溪河的昂刺魚,澗河的大閘蟹,城河的青蝦,蜆河的蜆子,九水九鮮,齊了!湖鮮出水入灶屋,大師傅一見,笑彎了眉。

虎頭鯊上桌,盛在碟子裡,一人一條。不知為什麼,瞅著它,我想起了塘鱧魚。汪曾祺《故鄉的食物》:“虎頭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凶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入口,肉頗滑嫩。蘇滬之人“特重塘鱧魚”。好這口兒,自有道理。

昂刺魚,大頭,細身,無鱗,一瞧就眼熟:這不是嘎牙子嗎?我們興凱湖有的是!我每回從漁網摘下它們時,總會在手心嘎嘎叫,雙頰又奓著長牙那樣的硬刺,故名。昂刺魚最宜調湯,不擱醬油,白著喝,鮮!

我從前嘗過蜆子,在蘇南的周庄。眼下到了蘇北的建湖,又吃到了。蜆子小如瓜子,端上來一盤,瞅著就香。“蜆子炒韭菜,很下飯。”汪曾祺講的是大實話。

水鮮宜以蓮藕、茭白、水芹、慈姑、芡實、菱角為配,淮揚風味方可盡足。

游沙庄。這是一個小鎮,早先喚作沙家庄。這個地名有點熟,我想起了沙家浜。

沙家庄,沙家浜,各在江蘇的北南,都佔了一個詞:水汪汪。

淮劇是地方戲,唱念皆用建湖腔調和方言。筱文艷曾是淮劇領軍的人,她的大名,早已貫耳。在這兒,我又知道了何叫天、馬麟童、李玉花……生旦淨丑,全是響當當的角兒。

那日午后,天略陰,一團團流蕩的濕雲低低壓來,掉點兒了。斜飄的疏雨不傷小鎮這邊好光景。坐入沙庄戲苑,品了一場折子戲。笛、笙、阮、淮胡、琵琶、三弦、揚琴一奏,女角配冠飾,著繡衣,凌波微步,曼聲流睇。幾段唱,調子拖得軟而長,宛轉入情,撩得眾人隻顧專心聽戲,暫把旁事拋在一邊。記下數句:“鄭板橋敘懷抱,感慨無限﹔一字字,一句句,流水高山……”這是哪一出呢?我倒想搞清連台本戲是啥。

淮劇好聽,不讓京昆。在建湖人那裡,這是鄉音。遠離故土,聽了它,眉飛色舞。

宿處居小鎮一隅。橫楣上懸一塊匾,書著三個字:泊心堂,清古之氣隱隱透出。四圍遍環池沼。魚兒濺水,顫出輕柔的微語。曲橋那邊,蘆荻菰蒲搖動於微茫的波影。細看淺草間,流螢飛閃。

夜已深,裊裊腔曲歇住了。我也收攏思緒。

月上遠天,靜夜如夢。

(責編:韓嘯、張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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