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渠 供圖/李映華
在百裡丹渠的大堤上行走,有一種穿越的感覺。恍兮惚兮,是陶淵明的桃花源嗎?桃花源幽邃封閉,其格局和丹渠不可相提並論。是李白夢游的天姥山嗎?丹渠確實有天姥的“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的無可抗拒的誘惑,然而天姥的熊咆龍吟、“虎鼓瑟兮鸞回車”,總叫人恂恂不安。丹渠呢,喚醒的是久違歸來的溫婉與終極抵達的暢愜。
細雨霏霏的天氣,這一段大堤像個大智的隱者,迷蒙的四野,看不到村落。遍地的稻菽像鵝黃的絨毯,預示著豐收的景象。大堤是鋪了水泥的,寬闊平坦,外側有很寬很寬的綠化帶,高些的有玉蘭、海棠、櫻花、紫薇,低矮的有鳶尾、月季、連翹,以及叫不出名的花木,上下呼應,左右牽挽,郁郁蔥蔥,微風細雨裡風姿綽約。最令人動情的當然是渠水了!李白曾用“鴨頭綠”贊美漢水,那只是他的“遙看”。眼前的丹渠水,是晶瑩碧透的翡翠色,波瀾層層疊疊,水流浩浩蕩蕩,這時神往的是攜二三好友,駕一葉木蘭小舟,順流而下,載酒吟詩逐鷗,隻企圖水無盡頭時光也無盡頭……可笑這是妄想,襄陽的丹渠、長渠,都是重點保護的一級水源地,絲毫容不得人為的污染。行走之際,驚見一隻白鷺,對著水面俯沖,隻噙一口水,就踅空遠去了。接著意外地看到了兩個垂釣者。堤內坡是石砌的,垂釣者顯然熟悉這裡每一處下坡的石階路,輕易地到了水邊。我們頗有眼福,眼看著一個垂釣者站起身來,釣竿彎如弓,釣絲崩如弦,一條大約二斤重的鯉魚蹦跳著進了魚籠。我們問他今天釣了幾條了,他興奮地說這是第六條。問他是吃是賣,他說也吃也賣也送人。這是個性格爽朗的中年漢子,披一件半遮半露的雨衣,一隻斗笠撂在腳下,頭發被雨淋得一綹綹的散亂。我們提醒他小心著涼感冒,他回答說沒事沒事,我喝了酒了!隨即向渠中拋了鉤餌抱膝靜坐了。
白起渠 供圖/李映華
此地此景,如詩如畫,真真是絕佳的人間仙境。謝靈運的富艷典麗,王維的新雅意境,孟浩然的清悠超邁,一應融合在眼前的詩畫中了。而那位垂釣的漢子,其樂不遜歐陽修的“醉翁”。還有我們,古典詩詞中的不可勝數的“游人”,既是詩畫的見証者,也是詩畫的構成者。一個完整的詩畫,山水草木鷗鷺,釣翁與游人,是一個不能少的。
一個不能少。這裡本不是天然而成,是人力所為,當初的筑建者呢?半個世紀前,鄂西北水源嚴重匱乏,黃土生煙,庄稼焦枯,人民夢裡都是流水琮琮,平時隻聽飢腸轆轆。1969年,湖北省委與襄陽市委決定修建引丹渠,讓丹江口特大型水庫的水流貫鄂西北,徹底消除這一帶的旱情。五年的時間裡,18萬襄陽人民用幾近原始的勞作方式,忍受飢餓,晝夜不息,劈山鑿隧洞,凌空架渡槽,那種吞吐宇宙的場景比李白夢中的“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更為壯烈和壯麗。五年的奮斗,建成了68公裡的總干渠、1800公裡的干渠和支渠。北有紅旗渠,南有引丹渠,這個千年的災區,終於華麗轉身,成為湖北糧棉油的重要生產基地,成為多種經營的豐產區、生態觀光的示范區。五十年滄桑變化,18萬人中的青年如今已是老人,當年的中老年也會有許多人作古。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也護花,逝去的人與建渠中因爆破與山洪及勞累犧牲的人,他們從未遠行,他們的靈魂棲息在自己的血汗澆鑄而成的大堤上,守護著庇佑著這裡的一草一木、寸水寸土,丹渠流淌傳輸的是他們的燦爛精神的頌詩。這是一條詩歌釀造的大河,那位在災難面前勇於獻身的二十歲的女知青,就是這詩中的女神。
漢江濕地 攝影/童長宇
即將離別丹渠,丹渠贈我以濃濃的繾綣。真想在這個大堤上尋一塊空地,壘一間草舍,容得一席一鍋灶即可。沒有多少勞作,也沒有多少書可再用心去讀,一渠星月釣不盡,滿坡青翠詩有根,做個瀟洒怡性的護渠叟,足可以列入“仙班”了。最后的回眸,垂釣的漢子還在,納蘭容若的話在耳邊響起:“君須愛酒能詩,鑒湖無恙,一蓑一笠。”這句詩文,好像是專門為這位漢子提前三四百年定制的。也不禁想起了袁枚的駭世高論:“所謂詩人者,非必能吟詩也。果能胸境超脫,相對溫雅,雖不識字,真詩人矣。”
丹渠是一條詩歌釀造的大河。隻須俯在水面來一通兒咕咚咕咚的牛飲,必然獲得超脫而溫雅的胸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