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陸春祥,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浙江省作協副主席,浙江散文學會會長。已出版散文隨筆集《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袖中錦》《九萬裡風》《天地放翁—陸游傳》等三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項獎項。
富春山下富春江,富春江對富春庄。
高山流水擇鄰地,我在庄裡寫文章。
——題記
我的庄
1、
王維的“輞川”,杜甫的草堂,陸游的三山別業,托爾斯泰的雅斯納亞大庄園,福克納的羅望山庄,狄更斯的蓋茨山庄,杰克倫敦的“狼窩”,這些都是著名作家們的安居地,寫作,休閑,出大著。
我只是一個平常的寫作者,但夢想沒有限制,我也夢想有一個庄,一個舍,一個堂。我的庄叫富春庄,地圖上找不到,它起先一直長在我心中。
三年前的五月,一個雨天,陳偉琴、張丁玎陪我到富春山健康城的鄭家樣村為書院選址,這個村早就整體搬遷了,留下近五十幢完好的民房,健康城想改造成一個與康養有關的藝術村落。
我們在村中心的幾棵大古樟樹下站定。古樟粗壯的枝丫在空中肆意橫叉,樹葉茂密,雨中幾乎不用打傘。我喜歡老樹的虯枝亂蓋,有它們相伴,覺得安全,它們就如慈祥的世紀老人,會為你遮風擋雨,而事實上,它們就是這麼活過來的。離古樟群不到百米,有幾幢房子,院子裡有不少雜樹,一棵高大的雪鬆醒目,院前還有一口百來平方米的水塘,那棵造型優美的樟樹,枝丫已經伸過半個水塘。塘的南邊是一片高大的杜仲林,我也喜歡中藥材,一看這杜仲,味甘、性溫,不就是替人排憂解難的老中醫嗎?塘的西邊全是農家菜地,田野外的山林如挺立的戰士,一排排站著崗。
望著前方雨中朦朧的大奇山,我當即決定,就選這裡吧。偉琴與丁玎都笑著說:“老師眼尖,這一塊,本來是留著做院士工作站的。”我笑答:“先下手為強!”大山,農舍,雜樹,田野,雨敲屋檐,虫聲透窗,馬克思對生活的向往,一下子又涌到我眼前:上午種田,下午釣魚,晚上看哲學。我幻想著。
設計師叫傅佳妮,是90后,德國漢諾威科技藝術大學的研究生,曹立勇特意安排的,他這樣對我說:“大師呀,你的書院肯定要有文化味道,佳妮剛從德國學成回來,年輕人有想法,讓她來做,一定會將你的理念很好地融匯進去。”
杭州壹廬工作室。長得好看的佳妮,端坐在我面前,挺直身子,拿著個本子,極認真地聽我講“富春庄”的理念。我先遞給她一張紙,上面草草寫著本文開頭的那四句詩,這詩顯然屬於打油,不過,好懂,但對桐廬人文歷史不熟悉的人,還是需要費不少口舌的:
“富春山知道嗎?嚴光隱的居地,范仲淹的‘春山半是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每一個名詞都是一部大書。”漂亮姑娘連連點頭嗯嗯。“富春江知道一點吧,山水詩鼻祖謝靈運為富春江抒了不少情,吳均、李白、杜牧、白居易、蘇東坡、李清照、陸游,一直到李漁、袁枚,這麼多著名文人可以從南北朝一直排到現代文學中的郁達夫、巴金,他們都到過寫過,兩千多年來,這條江堆滿了上萬首詩文,全國都罕見。”漂亮姑娘還是連連點頭嗯嗯。“我們的‘富春庄’就在富春山下、富春江邊,我們這個庄,不是村庄,不是飯庄,也不是漁庄,它隻與文章有關,這其實是一個充滿悠久歷史文化的文學意念。”漂亮姑娘再次連連點頭嗯嗯。
說起桐廬,說起富春江,我的語速很快,也不管對方熟悉不熟悉,有沒有背景知識,一直口若懸河,興奮處,估計還會手舞足蹈。我看佳妮的眼神,由迷茫到清亮,我知道,她應該聽進去了。
2、
現在,我就帶你進入富春庄,地圖上仍然沒有,它只是書院門樓上的三個字而已。
但這三個字,我將其用作開頭四句詩的標題。
2019年6月,我邀請葉辛、陳世旭、趙本夫、韓小蕙、鮑爾吉·原野、王劍冰、龍一、彭程、田曉明走進桐廬採風。其中一個晚上,我們住在蘆茨的山澗房民宿。明月朗照,溪水潺潺,山風徐襲,大家喝了一些酒,有些興奮,起先都在陽台上乘涼閑聊,后來又回屋寫字。我請葉辛老師題寫了“富春文學院”,自己則涂鴉了“富春庄”三字,世旭兄說:“一氣呵成,有點味道,留著用吧,不過最好用老木板做。”
過幾日,我又將那四句打油詩發給李敬澤先生,請他幫我題寫:“敬澤兄啊,打擾您了,這四句詩,是本庄的眼睛啊,我要用老紅櫻桃木刻起來,挂在進門的照壁上,人一進庄,抬頭見詩。”
隨后,我特意交代藍銀坤:“富春庄”我也不重新寫了,寫也寫不好,這個門頭,要找老舊一點的紅橡木做。另外,李敬澤的書法,要刻在上好的紅櫻桃木上,木要老,質量要好!書法還要裱成大鏡框,在屋裡挂起來。
現在進庄,照壁上就是李敬澤的字,它被分割成五條懸挂,四句詩,一句一條,落款單一條。一律用原色老木,字呈草綠色,銀坤說,選這個綠,就是為了暗喻富春江的綠、富春山的綠。“我在庄裡寫文章”這一條,已經被垂下來的月季激情擁抱,飽滿的花朵緊貼著字,它們似乎也要寫文章,頗顯急迫。
過照壁轉彎,上三個台階,兩邊各一個小花島,以羅漢鬆為主人翁,佛甲草鑲島邊,雜以月季、杜鵑、丁香、朱頂紅、六月雪等,邊上,就是一面大手模牆。
牆上方的主標題為:我們將整個世界視為自己的花園。
我以為,這個主標題是對那四句詩的另一種詮釋,所有優秀的寫作者,不都是將整個世界視為自己的花園嗎?牆左,是姜東舒寫的巴金先生的《我愛富春江》,文章隻有兩百余字,是巴老坐著輪椅來富春江時艱難寫成的。牆右,是駐院作家們的銅手模,蔣子龍、葉辛、韓少功、張煒、張抗抗、陳世旭、劉醒龍、畢飛宇、劉玉民、何立偉、裘山山、鮑爾吉·原野、黃亞洲、王祥夫、阿成等五十五位全國著名作家,我一一致信邀請,不少人都說有意思,有時間要來看看。設計、取模、制模、安裝,富春庄的整個建設過程中,我覺得這面牆花去我最多的時間。這些手模,由銅雕大師朱炳仁的團隊制作完成。
小說家,詩人,散文家,報告文學作家,文學評論家,這些作家,有的已入耄耋,有的剛過不惑, 手模有大有小,按得有淺有深。經常有參觀者這樣對我說:看這位作家的手模,手指關節硬,粗大有力,應該是工人或者農民出身﹔看那位作家的手模,手指細小,淺紋單薄,應該是個沒有勞動過的知識分子。我往往驚嘆,誰說不是呢,手模不就是作家的人生嘛。
大小五幢房子,白牆黑瓦,檐角分明,一色的徽派建筑。除了葉辛先生題字的C樓外,還有蔣子龍先生題寫的A樓“陸春祥書院”,鮑爾吉·原野先生題寫的D樓“文學課堂”。A樓的一樓,有王祥夫、何立偉先生為書院特意作的畫,還有陳建功、賈平凹、韓少功、張抗抗、高洪波、何建明、白先勇、畢飛宇、蘇童、阿來、閻晶明、閻連科、劉醒龍、邱華棟等數十位著名作家為《浙江散文》雜志題詞的手跡,C樓的“文學課堂”中,有河北作家李浩寫的書法“功不唐捐”以及山西作家葛水平、浙江作家馬敘的精美畫作,B樓、D樓的一樓都有整面牆的書櫃,浙江散文作家、不少駐院作家的簽名作品大量陳列。
設計的時候,我和佳妮強調:庄裡的院子,除了種一些常見的花木,還要種幾棵櫻桃樹、楊梅樹。現在,A樓的后院有三棵老櫻桃樹,前年冬剛種下,去年春就收獲了幾十斤的櫻桃。2021年4月22日夜,世界讀書日的前夜,浙江省散文學會在庄裡召開常務理事會,桌上擺了不少紅櫻桃,看著那紅紅的果子,心中頓生大大的喜悅,這意義實在和平時吃到的不一樣,就如自己的作品獲了某個獎一樣開心。院子邊門處及A樓前的綠島左邊,各有一棵楊梅樹,今年春天,楊梅花不時飄落在行道磚上,碎碎的,細細的。
3、
辛丑年的五一與十一,我都在庄裡過。
夏天的太陽起得早,瑞瑞也起得早。晨光中,我牽著兩歲半的小人,往大奇山裡去。一長段的上坡路,走到后面,她雙手一伸:“爺爺抱抱。”我則順手在路邊鬆樹下撿起一顆鬆果,晃著誘惑她:“哎呀,都大人了,前面鬆林裡有小鬆鼠正在做游戲,我們趕緊去看!”
瑞瑞立即興致盎然起來,她喜歡看小動物,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她都喜歡。我家曾經養過蝸牛、蠶、烏龜、螃蟹,都是為了她。果然,往前沒走幾步,就見幾隻鬆鼠躥上躥下,於是停下看它們的表演。眼前的鬆鼠,與我們在運河邊見到的不太一樣,毛顯紫色,個頭大,似乎更靈活,運河邊也沒多少樹,這山裡到處都是,轉眼間,它們就不見蹤影了。不過,再往前走,幾乎隔數十米,就不斷有鬆鼠躍動的身影。
溪旁水庫,浙江省綠道第一號起始的地方,我們每次都要去走一下。幾十米深,一大庫碧波,數萬平方米庫面,山的倒影就在它的懷中,平、綠、靜,如發光的鏡子一樣平整,如藍天裁下那般藍綠,如含羞少女般的靜寂。佇立庫旁,靜觀碧波,心中瞬時升起一股安詳。
綠道邊,三三兩兩,坐著一些幾何圖形搭成的“人”,他們都手捧書本,有一家三口在讀,有面向藍天躺平著讀,有兩人對坐著讀,積木形的木方塊柱體四面,是“鬆下問童子”詩,我朝瑞瑞大喊:“陸童子,快過來,我們鬆下問童子了!”賈島這首詩,她一歲半就會念了,雖然不知道什麼意思,但她已經斷斷續續會背幾十首唐詩。這首“問童子”她很熟悉。
一天早晨,瑞瑞起床后,拿著小繪本,在三樓的陽台上“讀書”,她不認識字,但會翻書,每次都“讀”半個小時以上。我悄悄地站在她身邊,她朝我看看,又朝院子看看,飛鳥忽地橫來橫去地飛翔,晨光映著對面C樓、D樓的白牆面,她忽然就感嘆了一聲:“這地方真好啊!”我一點也沒有編造,她真這麼感嘆,我忍住笑,不想過多打擾她。
辛丑末壬寅初,我們在庄裡過了春節。
庄裡的第一個春節,我必須用足夠的紅色裝點它。
寫了幾個“福”字,更多的則是“春”字。春祥自然喜春,我喜歡“春”字中生機勃發的寓意,年來了,春也來了,有草,有人,有太陽,萬物開始生長。
不貼對聯,寫一些讓人歡喜的條幅吧。進庄照壁上,上貼“春”,下貼“喜悅”﹔A樓大門前,我寫“我有嘉賓”,瑞瑞的房門前,挂個“美好”﹔C樓大門前,我寫“好春”﹔我的書房裡,則挂個“樂志”。
正月初二晚上,一群人正在“文學課堂”嗑瓜子看電影,忽聽得嘉嘉在大喊:“下大雪了!下大雪了!”於是,我們都跑出去看雪。書院有夜燈,漫天大雪從夜空中緩緩旋轉而下,身影近乎魔幻﹔臨近地面,在地燈的映射下,那些雪,又如人挽褲蹚水一樣,慢慢著樹、著草、著地,小心而從容。瑞瑞興奮地跑來跑去,我在一邊叫著當心點當心點!其實,她如此看雪,人生第一回,跌倒一下又算什麼呢?我也欣喜,這些雪像潔白的小客人,它們不帶任何功利的造訪,悄無聲息。
4、
前幾天,我布置給戴靖一個大作業,將庄裡及院牆周圍的植物,無論大小,分地域悉數統計一下,除前文提到的那些,還有山茶花、紅花繼木、榔榆、海棠、紅梅、雞爪槭、竹子、青艾、芍藥、六道木等,林林總總,竟然有百余種。如果有時間,我真想寫一本《富春庄植物志》,在這裡,它們都是大山的孩子。
在我眼裡,每一種植物,都有蓬勃與盎然的生命,它們既是我的陪伴者,也是我的觀察對象,它們有自己獨特的生命演化史,它們也有獨特的生存與交流用語,雖然非常隱晦,或許人類根本觀察不到,我卻認為一定是意味深長的。
今日清晨,經過小門邊,忽然發現圍牆上的月季太張揚了,花朵怒放,鋪天蓋地,想霸佔周圍的一切領地,立即戴上手套,收拾它一下。我只是想讓被遮蓋的繡球花們,呼吸順暢一些。我希望庄裡的植物,與天與地與伙伴,都能默契地同生共長。
寫文章
1、
2019年5月底,我請來一批作家朋友,他們盡興游了桐廬后,也到富春庄考察,不過,彼時,富春庄還隻在設計藍圖上,葉辛先生說:“趕緊弄吧,開院的時候我來!”
這次桐廬行,清麗的富春山水使他們激情澎湃,文思噴薄而出:
鮑爾吉 原野——登桐君山,觀富春江月夜東流﹔
陳世旭——追隨一條江﹔
韓小蕙——桐廬三題﹔
葉辛——到桐廬當“神仙”去﹔
趙本夫——出乎?入乎?
龍一——家常嚴子陵﹔
彭程——錢塘江盡到桐廬﹔
王劍冰——隨范仲淹體味瀟洒桐廬﹔
田曉明——富春山深處。
我在內心這樣代表桐廬人民擬過一則小廣告:我們以十一分的誠意向全國知名作家發出邀請,好作家都在來桐廬的路上。
2、
2022年2月27日,陸春祥少年文學院在富春庄開班。
這二十來位青少年是從全桐廬的中小學選出來的寫作苗子,其中有三位還是從江西、安徽、貴州來桐廬的打工者的孩子,他們對文字已經有一些不錯的感覺,我想通過一年二十堂課的學習,幫助他們完成基礎的文學訓練。
能自由追捕心儀的文字,這些孩子無論以后是不是從事文學工作,都是對心靈的一種滋養。第一堂課后,我布置了一些作業,比如:每周寫一個細節,為自己取一個筆名,寫作十萬字(各種體裁均可),閱讀一千萬字(每周一本課外書),為自己將來要出版的第一部書取個書名。
這幾日,陸續收到了《中國校園文學》《西湖》《美文》《江南詩》《青年作家》《星河》等文學雜志的推薦用稿消息。聞此,我比自己發稿還要興奮十倍。個人少寫一些沒有關系,我希望這些少年種子能長成參天大樹。
3、
2022年3月4日至3月6日,胡竹峰、林森、佟鑫三位首批全國知名青年作家入駐富春庄。我的期望是,通過文學年輕力量的攪動,桐廬這片土地一定會內生萌動、春草勃發。
胡竹峰的《在釣台尋找嚴子陵的背影》這樣寫:
富春江的水真好,好在浩蕩,一眼望過去,是黃公望的長卷。夜漲春江水,春生動地風。此時,地風卷起水波,一浪浪涌上春堤。
林森的《垂釣者》這樣寫:
史書中的嚴子陵,幾乎一言不發,所有的好話,都由詩人們送給他,他只是默默地,讓生命回歸到本真的狀態——他不為外在的一切所活在,隻為活著本身而活著。黃公望來到富春山、富春江的時候,一代代的詩人們已經把很多佳句留在這裡,讓這片山水不僅僅是自然本身,更成為了精神之寄——在這被詩詞滋養的山水中,黃公望才能煥然新生。
佟鑫的《送你一條富春江》這樣寫:
我常在心裡感嘆,范仲淹的眼光真准,這桐廬真是瀟洒,如一個意氣風發的人,干干淨淨,內斂而豐富,骨子裡卻散發出一種迷人的氣質,讓人頓生愛意。我要將心意收下啊,收下一條江,這不是淡淡的清湯寡水,而是厚重與活潑兼具的新詩呀,桐廬處處是新詩!
對山,對江,對人,對桐廬,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4、
富春庄院西、景觀池邊有個小亭子,我將其取名為“自然亭”。
這有兩義,自然的本色,自己原來的樣子。前一句,打油詩中都寫了,這是曠野中一個供人小歇的地方,看山看景﹔后一句,其實是我想實現馬克思的那種理想——觀天下自然事,寫天下自然文,做天地間愁種。
小亭子也是亭子,得配對聯。
我將辛棄疾《西江月》中的兩句改造了一下:寨基山前兩三點雨,書院天外七八個星。夏日的夜晚,如果朗月明照,我會端一個粗瓷茶碗閑坐此亭,此時,墨青色碗中的茶湯盛滿了月光﹔或者,新月既成,山間微風吹來兩三點雨,星星就在夜空中扑閃雙眼盯著你,你吹著口哨向他們問候,自然也可以與星星們談談心。這樣的夜空下,你還會在意塵世間的諸多外物嗎?其實,“山前”與“天外”,早已被我搬到駐院作家二樓三樓的客廳挂著了。
數間茅舍,藏書萬卷。
庄中何事?
鬆花釀酒,春水煎茶。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