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高洪波,兒童文學作家、詩人、散文家。歷任《詩刊》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創聯部主任、書記處書記,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全國政協委員。1971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數十部散文、詩歌作品。
一個飄著小雨的下午,我和中國作家代表團走在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的郊區墓地。
從下車見到中以友好協會的老會長特迪·考夫曼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產生了一個疑惑:他為什麼把第一次見面的場所選在墓地?
小雨飄洒著,墓地很安靜,空氣中散發出一種莫名的冷香。考夫曼先生大步走著,邊走邊回頭對我說,這個躺在墓地裡的人在中國大名鼎鼎,跟你們的白求恩、柯棣華一樣出名。接著就從他口中吐出一串音階,好像是雅各布·羅森菲爾德,我沒聽明白到底是誰?
白發蒼蒼的考夫曼邊走邊清點著墓碑,他好像在尋找一位老友。我捧著被雨淋濕的鮮花,快步跟著這位八十高齡的老人。是誰睡在墓地裡?那即將見到的墓碑上又刻著誰的名字?這一切全是一個謎。
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墓主人的身份一定與中國緊密相關。
我們站在一座外表看來很普通的陵墓前,墓碑上的名字很陌生。可是考夫曼卻興奮異常,他告訴我們,這個人當過新四軍,也當過八路軍。他是陳毅元帥的好朋友,陳毅曾介紹他加入中國共產黨,他還治好了羅榮桓元帥的尿血症。這個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回到他的祖國奧地利,后來又定居以色列,很快就病逝了,現在這個墓地還是考夫曼幫助找到並重新安葬的。為什麼?因為中以建交后的第一任大使韓敘一直在尋找他,韓敘也是墓主人的老友。
考夫曼又說起一個人:陳昊蘇。他說陳毅元帥的長子陳昊蘇就是墓主人當年接生的,因此幾年前陳昊蘇訪以時還專門來獻花憑吊。
我們聆聽著考夫曼的介紹,雨不知不覺地停了。墓地上的鮮花,仿佛也被這故事感動,以愈發燦明的笑意,為墓主人獻上一份尊敬。
1946年至1948年,羅生特曾在哈爾濱工作,任東北民主聯軍第一縱隊衛生部長,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作出了卓越貢獻
告別墓地回到中以友好協會簡朴的會所,在步上台階之際,我向翻譯詢問墓主人除一長串的名字之外,可有更簡明的稱謂?翻譯便問考夫曼,他輕快地吐出三個字:“羅生特!”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羅生特!太熟悉的一個名字,曾有一張他與我岳父朱明的合影,之前一直陳列在軍事博物館內,成為我們家近乎永久的家族話題。他也曾為我的岳母柳青——一個八路軍女戰士治過病。羅生特是當時八路軍最好的婦科醫生,正因為他醫術高明,才被陳毅元帥從新四軍派到八路軍115師,由此治好了羅榮桓元帥的尿血症。
劉少奇(左)羅生特(中)陳毅(右)的合影
羅生特全家合影。前排左起:母親麗賈納,五弟羅伯特,妹妹莎冰,父親邁克爾。后排左起:羅生特,三弟約瑟夫,大哥杰羅姆,四弟阿道夫
因此陳昊蘇的誕生是托羅生特的福,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回到北京,我向岳母說起這次有緣的祭奠,岳母笑了,說羅生特和我們全家都很熟,是八路軍中有名的“大鼻子醫生”,沒想到這麼多年后讓你代為祭奠了,真是緣分。
之后一天深夜,我很偶然地觀看央視的紀實頻道,專門有一些憶舊和覓史的節目,突然鏡頭閃現出山東莒南的羅生特醫院,裡面有羅生特的雕像。旁白介紹道,羅生特最后的職務是解放軍一縱的衛生部長,48歲時去世。原來羅生特不僅當過新四軍、八路軍,還曾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員,在哈爾濱工作長達三年之久。從介紹中,我還得知了他的一系列事跡,譬如治療時為了更准確地了解病情,嘗過傷員的尿。一個醫生,把本職工作做到這個地步,想不佩服都不成!
在這個節目中,我看到了羅生特往返幾個根據地的証件,由於他的巨大鼻子,証件反倒用不上了,“大鼻子醫生”在根據地盡人皆知。
羅生特為什麼回國?因為他的妹妹。他的家人大都死於二戰,隻剩下一個妹妹和弟弟,所以中國革命勝利后羅生特回到了奧地利。他曾想出任奧地利駐中國大使,可惜未能如願,弟弟遷居猶太人新建的以色列,他去尋找,很快便病逝於特拉維夫。
假如羅生特留在中國,想必和馬海德一樣成為中國醫療戰線的領導者,也許不會英年早逝,郁郁而終……
但世界沒有假如,況且文化的浸潤、民族的召喚和親情的眷顧,使羅生特最終回到自己的族人中間,從此長眠在特拉維夫的猶太墓地。
也許這是羅生特無怨無悔的選擇,正如在中國革命最艱苦的時刻,他選擇了參加新四軍和八路軍,向壓迫者進行決然的挑戰一樣。
48歲的羅生特,你活在中國的土地上,活在我們的心中——一個猶太“大鼻子醫生”,一個可敬的軍旅前輩,一個沒有留下后人卻讓無數后人憶念的遠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