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康蓉婷,現供職於泉州市博物館,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文物與博物館專業碩士研究生。
如果說萬物皆有記憶的話,那堅固無比的石頭一定承載著悠遠的故事。泉州古城保存了眾多的“石”文化遺跡,無不娓娓道來古往今來的那些人和事。今天,我們從九日山的石頭說起。
民間信仰——風獅爺
“晉太康年間(太康九年,288)建,去山二裡許。唐大歷三年(768),移建今所,寺額歐陽詹所書。大中五年(851)賜名建造寺。”這是清乾隆《泉州府志·壇廟寺觀》轉引《名勝志》中記載的泉州最早的佛教寺廟建筑——延福寺,因九日山而建,今址位於九日山南麓。相比其香火鼎盛,這間佛教寺廟之中藏著的一尊民間信仰之物卻鮮為人知。2004年,九日山腳下,原延福寺遺址出土了一尊泉州目前已知最大的風獅爺,花崗岩雕刻,1.23米高,現保存於延福寺內。這尊風獅爺從造型來看稚氣十足、憨厚可愛,后腿曲坐,前腿直立,發呈祥雲狀,寓意了吉祥。這種單身曲坐直立的造型在泉州可以說是罕見的,專家推測它是泉州資歷最老的風獅爺,雕刻年代至遲為五代。時至今日,在泉州的街頭巷尾,或是路口要沖,或是沿海邊陲,隨處可見風獅爺的身影,這是一種閩南特有的風獅爺文化。
延福寺
每一種民間信仰滋生的土壤都存在著復雜的因素組成。風獅爺信仰便是深受當地自然環境、人文環境和歷史背景等因素的交互影響而產生的。閩南沿海一帶季風盛行,常年風沙肆虐,依海為生的閩南人苦不堪言。自然環境之下,閩南人開始尋求庇護和精神堡壘。風獅爺信仰和本土宗教的關系極為緊密,泉州道教風水理論認為“甲卯風為風水之大忌”,又受中華傳統獅文化的影響,民間逐漸將風神、獅神糅合(有一種說法是“風獅”與泉州方言“風師”同音,而風師是泉州民間對風神的尊稱),刻“石頭風獅”以鎮風,便逐漸衍生出風獅爺信仰,傳播至金門、台灣等閩南地區。從增修的《金門縣志》中可找到証據,“浯地苦風,村落多在藏風處。其當風路口,每見有石刻巨獸,作猿狻張口人立狀,俗稱風獅,雲可擋風”。該縣志中說到的“風獅為鎮制風煞之神”,指的正是風獅爺。如果要問起閩南風獅爺,這尊延福寺風獅爺最有發言權。如今遍布閩南的風獅爺以金門風獅爺為典型,或高大威猛,或朴實可愛,常塑以夸張的面部表情,目圓較凸,齜牙咧嘴,鼻頭寬闊……延福寺內的風獅爺便與金門風獅爺屬同一類。相關研究指出,金門風獅爺信仰由泉州帶入,興盛於清初,后遍布全島。如今看延福寺風獅爺的造型這般奇特,可知一是為了適應沿海的季風氣候,二是被賦予了神的品質,三是肩負著保境安民的神聖使命。風獅爺信仰蘊含著豐富的閩南民俗內涵,還體現著閩南民間信仰的包容性、可塑性和雜糅性。曾經純粹為了鎮風止煞的風獅爺,隨著時代發展和公眾需求,逐漸轉變為無所不能的萬能神,寄托了閩南民間一種祛邪、避災、祈福的美好願望。
祈風文化——祈風石刻
位於延福寺一側的是昭惠廟,建於唐代咸通年間(860—873),最早名為“靈樂祠”,又稱“通遠王祠”,因供奉泉州第一代海神通遠王而得名。通遠王與閩南眾海神一起為宋元時期遠渡重洋從事海上貿易的人們灌注了勇氣和信念,造就了如今“愛拼才會贏”的閩南人精神,客觀上推動了宋元時期中國海洋貿易的發展。這就要從九日山上一方方石刻說起。
“山中無石不刻字”,九日山東峰和西峰上留有宋代以來的石刻共78方,其中10方祈風摩崖石刻是最珍貴的一組。登上東峰,游走於摩崖石刻間,在姜相峰的岩壁上,有這麼一方,上面清晰呈現“提舉市舶”幾個字,帶我們走進了北宋泉州海洋貿易開放史向前跨越的那段時期。“雲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是唐代對中國重要的海外交通貿易大都會泉州的形象描述。北宋元祐二年(1087),國家政權在泉州設立管理海洋貿易事務的行政機構——市舶司,相當於現在的海關。泉州至此成為官方認可的、有管理制度的開放性港口城市,泉州海外交通史向前跨越了一大步,海外貿易迅速發展。
古時討海為生的泉州人,除了敬畏自然,衍生信仰保佑海上平安,還懂得探索自然,逐漸掌握自然規律,借用風力來助力航海。駛到泉州的外來船隻乘著春夏季的西南風而歸,又借著秋冬季的東北風破浪遠行。當時市舶司的一項重要職責就是舉行祈風典禮。九日山得天獨厚的歷史底蘊和地理環境當仁不讓地成為祈風聖地。宋朝李邴《水陸堂記》有記:“每歲之春冬,商賈市於南海暨番夷者,必祈謝於此。”說的是南宋時期,每逢春、冬季風時節,泉州郡守、市舶司官員率僚出席,在九日山下的延福寺、昭惠廟舉行祈風典禮,祭祀海神通遠王,祈求順風以望海舶平安到達。儀典隆重肅穆,禮畢眾人登上九日山,勒石紀事,便有了日后這一方方有記憶的石頭。官方勒石記事成為制度,前后延續數百年,為后人留下了一群群罕見珍貴的歷史見証物。
摩崖石刻分布在東西峰,西峰摩崖石刻較東峰多,其中有最早的一方祈風石刻(1174),“淳熙元年,誰在甲午季冬朔”,提舉市舶司虞仲房率幕僚到昭惠廟祈風,后記錄在石。也有最晚的一方石刻,記錄了南宋咸淳二年(1266)提舉市舶司趙希㤞率僚屬祈風游覽之事。橫跨百年的石頭“檔案”,以深入淺出的刻字方式,准確記敘了舉行祈風典禮的日期、地點和參加祈風儀式的人員,真實記錄了祈風典禮“車馬之跡盈於庭,水陸之物充其俎”的民俗盛況,真切反映了宋代泉州先民開拓“海上絲綢之路”的豪心壯志,寄托了古人對遙遠未來的期盼與祝願。祈風石刻是“東方第一大港”刺桐港成長的見証,是“海上絲綢之路”上的一方豐碑,是中國與亞非各國海上通商貿易及中外友誼的重要旁証,也是泉州人民走向開放走向未來的不可抹去的印記。
在石頭間,仿佛遙遠的記憶被喚醒,紫帽騰雲之下九日山前的金雞港迎著晨曦,昭惠廟前熱鬧非凡,國家和泉州官員焚香祭拜,通遠王福佑人民,一艘艘停靠在岸的巨大船舶,隨著一聲嘹亮號角,揚帆起航,乘風而去。不難想象中外友人齊聚九日山共同祝願當下共同暢想未來的畫面,是多元的、包容的、和諧的,是一個開放城市所應有的模樣。
東峰祈風石刻
宋元遺響——九日風華
九日山上有故事的石頭星羅棋布、包羅萬象,包括它自己。
佇立在石結構的牌坊前,“金雞唱響”“紫帽騰雲”各佔一側,中間鐫刻的“九日名山”簡朴大氣,讓人想起了它的神奇傳說。不論是源自晉室南遷者九月九登高望鄉,還是道人徒步自戴雲至此,都為這座山孕育了悠遠的意境和深厚的人文情懷。穿山門而過背對九日山,“唐山晉水”“宋舶元舟”道出了古往今來的文化積澱。晉代,九日山就已出現在史冊中,它的所在地豐州是中原移民入閩后最后的落腳點,為“閩南治化最先”,這注定了九日山不凡的一生。
拾級而上,石刻如林,有些已被歲月湮沒,有些則堅固如初。除了聞名遐邇的祈風石刻,還有題名的、游記的、賦詩的……石刻上的一字一句躍然紙上,清晰呈現出過往種種。西峰祈風石刻之上的“九日山”石刻,是全山最大的石刻。南宋理學家朱熹曾兩游九日山,吟詠山川,探尋古跡,並書“九日山”三字,可惜年代久遠,已淹沒無存。清代擅寫大字的福建提督馬負書,因仰慕朱文公,於清乾隆三十三年(1738)重勒三字,以作紀念,這就是“九日山”石刻的由來。唐時,秦系客居泉州,與姜公輔結鄰山間,在九日山上飲酒賦詩、評論古今,成為佳話,為紀念而建一秦君亭。石亭之下有一岩,叫“無等岩”,岩下刻有“泉南佛國”四字。唐時無等禪師游九日山后,筑石室傾心弘佛,曾在岩石上題“泉南佛國”。不論是山腳下的泉州最早的佛教寺廟延福寺,還是山頂的泉州最早的佛造像五代石佛,抑或是山間的南北朝時印度高僧拘那羅陀翻譯梵文佛經《金剛經》所留下的翻經石,都佐証了九日山是泉州佛文化的最早聚集地之一。這就不難解釋當時無等禪師為何在此寫下“泉南佛國”四字了。在此山間,有歷代文人墨客傾注筆墨,有名人賢士棲隱修身,有高僧禪師潛心弘佛。於山於水於景,或人或詩或文,巍巍山巒,悠悠歲月,都刻進石頭裡,每一次走進都能喚醒一段悠遠的故事,穿越時空,直抵心扉。值得慶幸的是,正是這種堅不可摧的石頭,才能守住千年記憶,守住璀璨文明。
九日山石刻群
過去的故事由文物發聲,當代的故事則由今人續寫。1991年2月16日,九日山迎來了一群特別的客人,自西而來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海上絲綢之路”考察隊員“泛舟抵泉”,三十多人的考察隊仿效古人登游九日山后勒石留念:“作為朝聖者,我們既重溫這古老的祈禱,也帶來了各國人民和平的信息,這也正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絲綢之路——對話之路綜合研究項目的最終目的。為此,特留下這塊象征友誼與對話的石刻。”這一方九日山最年輕的石刻,講述了泉州與亞非歐美各國人民的新友誼,注入了泉州多元文化的新內涵,書寫了“海上絲綢之路”的新篇章。
歷史上,九日山前的金雞古港,一江晉水波通古今,宋舶元舟連接中外。當今,二十年申遺路,一朝夢成真。不僅九日山,老君岩、開元寺、洛陽橋、六勝塔等史跡的“石”文化,共同見証了刺桐港走向宋元“東方第一大港”的一路波瀾,見証了泉州古城千年來多元文化包容互鑒的恆久力量。這些石頭,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遠古的記憶,還有未來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