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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批往事:一封書寄萬重山
2021年09月15日09:41  來源:中國僑聯

汕頭是個美麗的僑鄉,南澳夕照的踏岸聽濤,齒有余香的潮汕佳肴,醇味四溢的工夫茶,紅色遺址的驚心動魄,還有綿長古音,千年古井,繞梁潮戲,滄桑老街……哦,還有動人心扉的汕頭市花鳳凰樹,夏季盛開時花朵燦如紅霞,動人心扉。當然,還有舉世聞名的《世界記憶名錄》:“僑批檔案——海外華僑銀信”,全世界近200項文獻遺產入選名錄中,中國有11項入選,僑批檔案與《黃帝內經》、甲骨文、清代內閣秘檔、納西東巴古籍等,名列燦爛的文獻遺產之列,這是中華民族文獻遺產的驕傲。僑批檔案在中華文獻遺產中出現最晚(從清代中葉至上世紀70年代),而純粹是民間自發而形成的文獻檔案,但它的人文情韻最醇厚、最感人、最催人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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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批人(攝於汕頭僑批文物館)

僑批,實則是信,福建方言將“信”讀成“批”。廣東粵語系則稱“銀信”。簡而言之即是海外華僑通過民間渠道匯寄到國內的匯款及家書,是“信、匯”合一的極為特殊的郵傳載體,不僅僅是溝通親情的紐帶,內容亦極其豐富,涉及潮汕、福建、海南僑鄉與世界各地的文化、政治、商貿、交通、郵遞、金融、匯兌、民俗等種種信息,可以說研究僑批已成為一個專門的學問。

汕頭有開埠文化陳列館、汕頭僑批文物館,對我這個從未去過汕頭的人來說,何止是一座人間富礦。仰讀一件件僑批,令人過目深刻而感受到心靈的震撼,那是“家書抵萬金”的潸然之淚,那是“千裡共嬋娟”的沛然之情。海邦傳鄉音,叮嚀復叮嚀,真是紙短情長,鏤心刻骨。

汕頭自唐、宋時,即是海上貿易的重要出海港灣,自1860年起,汕頭在西方列強高壓下被迫開埠,汕頭人本來就生活在農田稀薄的惡劣環境下,加上人口增長,汕頭人開始背井離鄉,漂洋過海去謀生打拼,汕頭人稱之為“過番”,“過番”者被稱為“番客”,匯款家信則被稱為“番批”,也稱“平安批”。汕頭媒體採訪我請談感想,我撮其要雲:僅存於世的16萬件僑批,是珍貴的世界人類遺產,隻有中國人才如此含辛茹苦,胼手胝足,打拼苦干。僑批中的字字句句,有桑梓之思,有血中之淚。須知移民心懷贍養眷屬之願,長懷致富還鄉之望,但因其大多來自社會底層,背井離鄉無依無靠,隻能出賣廉價勞力。備受歧視,備嘗艱辛,隻能從事苦工、小食擔、菜販等底層行業。僑批中的艱難,情摯,守信,執著,眷戀家山,聚力宗族,世所罕匹,僑批就是一部“番客”的打拼史、辛酸史。

有一封僑批,內夾一張箋紙,滿紙用毛筆隻寫了一個大大的“難”字,這一個難字,蘊含著出洋謀生人多少辛酸艱辛?左側幾行小字寫了一首七言詩:“迢迢家鄉去路遲,斷腸暮暮與朝朝。風光梓裡成虛夢,惆悵何時始得消”,那墨跡幾番勾改,字裡行間對故鄉親人的思戀噓拂而來!

還有一封僑批,居然寫了三千多字,那瀋瀋墨跡,傾訴著何等切膚的思鄉之情和骨肉眷戀?“無雙畢竟是家山”,背負不平等的“契約”的“番客”,為了掙脫貧苦橫海遠渡去闖蕩,會時時眺望萬頃波濤之外的家山故園吧?僑批中出現的“目汁”(眼淚)一詞,是多少“番客”臉龐上的流淌之物?僑批中更有無數的詞匯是“憑君一語報平安”的“平安”,要不然僑批怎麼又被稱為“平安批”呢?那是批中觸目可見對祖輩、父母、兄弟、妻兒的叩問、縈系,報一聲“平安”,字字千鈞,字字深情,以慰無盡親人的引頸思念!

后期僑批“封”、“信”的右上角和左下角,往往會鈐上圖章,多“吉祥語”,諸如“如意”、“吉慶”、“福星”、“吉星”、“順風得利”等。圖章不僅印証著“封”、“信”的完整一致,確保銀信真實,還流露出濃濃的思親情感!其中一枚圖章更令我久久凝眸,那是一句詩:“一封書寄萬重山”,真是令人生發無限感慨!這七個字凝縮著對親人故鄉的幾多情愫,情溢乎詞的游子心境更令人讀之淒然。

固然,十數萬的僑批每使觀者百轉沉思、扼腕嘆息,但我們也不要忘了,在無數僑批飛過重洋峻嶺時,背后還有海內外無數的人們為之付出辛勤的汗水。

“批腳”,是不該遺忘的一群人。最早是“水客”,19世紀30年代,為適應不斷激增的僑批遞送,潮汕地區開始出現批局以及銀號、商號承辦的僑批行業,與南洋批局形成鏈條主流,與“水客”業並存。批局會雇佣僑批派送員(“批腳”),將僑批與款項送達千家萬戶。“批腳”們家境貧寒,生計艱難,每天要行腳百裡,無論風雨交加和酷日暴晒,遇山而上,遇河而渡,每次要分送上百封僑批,尤其貨幣貶值時,更要擔負數十斤款幣,踉踉蹌蹌,日出而行,入夜乃歸。而“批腳”的酬勞僅為兩斤大米或一元國幣!連山間盜匪遇見這些衣衫藍縷、赤膊墨面,擔著款項的“批腳”,也不會拔刀搶劫,而會兩面散開,讓“批腳”們魚貫而過!

更令人嘆絕的是,“批腳”們盡管度日艱辛,但多少年來,從未發生過一次侵吞批款或遺失僑批,沒有一次!這是怎樣的奇跡啊,僑批業和“批腳”們的立業之本是“誠信”,正是永不改變的誠信,讓每一封僑批,每一筆款項,歷經千辛萬苦,分毫未損地送到翹首以盼的游子親人手中!

甚至有一家幾代人從事僑批派送,汕頭澄海區隆都鎮堤兜村潘得敖家,從他祖父、父親和他三兄弟,三代“批腳”。皆服務於1906年開業的潘合利銀信局,這是一家大型批局,在泰國設本號,接收批信,在汕頭設中轉本號,並與汕頭的馬德發、光益裕、有信、裕益、永安等批局聯號。潘家兄弟回憶:送批時,匯款與信件包在潮汕特有的水布裡,緊緊纏在腰間。后改為“批袋”(布袋)背負,從早至夜,完全靠雙腿,送到百裡之外的僑眷手中,再將眷屬回批送回批局,再由批局發往泰國、新加坡、越南、香港等國和地區。祖孫三代,周而復始,風雨無阻,按時送收。上世紀40年代,國幣貶值,要肩挑幾十斤重的紙幣奔波百裡,一元錢國幣腳費,外加幾角錢渡河、飯食補貼,微薄的報酬不曾改變三代人對誠信的執著堅守,在他們傳遞的不可計數的批信款項,無一件一項遺失!這是怎樣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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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局遺跡

汕頭還出過一個罕見的女“批腳”庄雪卿,做木工的丈夫本是送批人,但后來批局規定送批人不能從事兩種工作,為補貼家用,庄雪卿擔負起了丈夫的工作。她送批一絲不苟,多年失聯傳到國內的僑批,也能千方百計尋覓到家屬。她嚴格執行國家對僑眷匯款的保密規定,從不泄露,因此極受僑眷信賴。她趕上了好時光,批局和分批由國家銀行統一管理后,“批腳”也成為銀行職工,庄雪卿學會騎自行車,再也不用雙腳行走送僑匯了。1982年從銀行退休安享晚年。

除了送批人,還有寫批人,也非常值得崇敬。寫批人也將誠信立為宗旨。如潮汕地區如雷貫耳的“寫批洪”洪銘通,就是廣大寫批人的真實寫照和代表人物。他為僑眷寫回批達五十余年,直到2005年逝世。他寫回批,邊聽口述邊撰寫,行文通俗易懂,念來順口,依據《潮汕十五音》,那充溢著俚語鄉音的白話文,無不使海外游子倍感親切,誦回批如聞親人語,見回批恍然歸故鄉。人們都願找他寫回批,因為“寫批洪”就是一道忠厚誠信的金字招牌。他淡利輕財,生人問資費,總是一聲“隨送”。很多為尋覓異國親人者,將信寄附他人回批中,洪銘通概不收取資費。他還立有“四不寫”規矩,即:銀錢數條不清者;夸大兒孫不肖引以同情而求多寄銀者﹔傷天害理唆間人家孬話者;有辱國格、裝窮叫苦者,這四類概不為寫回批。改革開放后,不少華僑回國探親,還會到樟林元通街去探望洪銘通,感謝他寫的回批使游子銘記終生的溫情。

海內外批局、“批腳”、寫批人的篤誠守信,也感動著僑眷和家鄉父老,他們用相濡以沫的溫情來回報。“批腳”夜裡回不去,他們會挽留住宿,吃完早飯再上路。還有一個孩子在一家飯館包月,但父親批款一月一到,無論早晚,飯館老板從不計較。誠信帶來的重然諾、重溫情,讓海外游子和家鄉父老的魂牽夢縈連綿不斷,脈脈相依!

令人感動的是,僑批不僅僅是桑梓之思、親情眷戀的信物,還洋溢著家國之情和肝膽大義,那是因為抗戰烽火的映照,僑批也煥發出新的光彩!抗戰中的僑批,常可見印有“抗戰必勝”“還我河山”等標語,表達出海外游子與家鄉親人互相鼓勵的信念!潮籍旅泰青年僑領蘇君謙等三人,為支援延安抗日軍政大學,捐出國幣二百元。不同尋常紙批,這是以“口批”(寄批人與批局口頭約定)交泰國增順批局,再交最可信任的“批腳”,憑代號與密碼到汕頭聯號銀庄取款,幾經轉送,最終安全到達八路軍武漢辦事處。接到執款后,為示尊重,周恩來、葉劍英、潘漢年、廖承志聯名給蘇君謙等三人寫“回批”,對其愛國熱忱“殊堪欽敬”,盼望他們在秦國“鼓勵彼方青年前來(抗大)學習抗日知識”。這個感人的故事,體現了潮籍華僑青年和潮幫僑批局,通過“口批”支援抗戰的篤誠和大義!

“一紙鄉書來萬裡”(蘇東坡)。十多萬件僑批,每一件一定都會有一個家國故事。余思未絕,故於觀瞻僑批文物館后,於車途賦詩一首抒慨:

紅頭船上過番客,

萬紙僑批萬重山。

縱有汪洋隔故梓,

目汁瀋瀋洇傳箋。

其實,豈止是“一封書寄萬重山”,那更是“萬紙僑批萬重山”,每一封僑批都會有淒愴的、溫馨的、濃烈的、深沉的故事啊!

現在的汕頭不僅是著名僑鄉,還是國家經濟特區,日新月異的速度讓回鄉的華僑目不暇接。自20世紀70年代,僑批統一由中國銀行管理后,僑批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人們再也不會用僑批傳遞情感和匯款了,那已成為遙遠的歷史遺跡,隻留下溫情的記憶。快捷的互聯網、信用卡成為人們溝通、融匯的新手段。

離開汕頭時,鳳凰花還未盛開,心中不免有些遺憾,后來汕頭的朋友發來照片,看那已盛開的千萬株花朵,團團簇簇,像燃燒的火焰般綻放,這是象征著僑批的故鄉汕頭,會有更加美麗燦爛的未來吧?

(責編:王燕華、劉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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