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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羊圈胡同到丹柿小院
2021年05月11日15:04  來源:中國僑聯

作者簡介

馬力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高級編輯,原中國旅游報社總編輯,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出版有《鴻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紙上煙霞》《昨日樓台》《橋邊雜俎》《浮世小品》《風雅樓庭》,文學評論集《山水文心》,專著《中國現代風景散文史》(上下卷)。獲各類文學、新聞獎項數十種。

丹柿小院 馬力攝.jpg

丹柿小院外景

“百花深處”,聽上去多美!不詩自詩。北京胡同,這樣好的名字,不多。

那天,我從徐悲鴻紀念館出來,奔南走,過到馬路東,折進“百花深處”。那一瞬,瞅著巷口牆頭的紅牌白字,有些恍惚,好似醉入“桃花源”,做了一回隱士。胡同不寬,從新街口南大街乍一拐入,更覺得窄。眼光左右掃出去,不見什麼花。群芳吐艷,香飄荷塘,已是早年的光景。

老舍把這條胡同寫進小說。《老張的哲學》裡有這麼幾筆:“那條胡同是狹而長的。兩旁都是用碎磚砌的牆。南牆少見日光,薄薄的長著一層綠苔,高處有隱隱的幾條蝸牛爬過的銀軌。往裡走略覺寬敞一些,可是兩旁的牆更破碎一些。在路北有被雨水沖倒的一堵短牆,由外面可以看見院內的一切。院裡三間矮屋,房檐下垂著晒紅的羊角椒。階上堆著不少長著粉色苔的玉米棒子。東牆上懶懶的爬著幾蔓牽牛花,冷落的開著幾朵淺藍的花。”到了現下,四外一瞥,風味差不到哪兒去。北京的平房小院,外牆的條形磚還顯得體面,裡頭楦的,淨是碎磚頭,填餡兒一般,再溜上黃泥,甭嫌樣兒不濟,結實著呢。老話“四角硬,棋盤心”,指此。京城泥瓦匠的能耐,大了去啦!

胡同住家,連得密,小門臉一個挨一個,用心裝點過。太陽照來,胡同一半燦亮,一半黯黑,把細長的空間做了切分。光影的明暗變化下,景象不單調,甚有味。

瞎轉一通,就進了護國寺西巷。我想穿到小羊圈胡同,去看老舍出生且度過童年的那個小院。向碰面的人打聽,都知道,一指:奔西就是。這一帶的胡同不直溜,彎可真夠多的。這些彎都挺急,愣而硬。剛甩了一個彎,又來一個,幾步就得一拐,腳下像淌著一條曲折的河。又窄,大車別想開進來,騎車往裡鑽還行。也好,落個清靜。我雖在胡同裡長大,這麼窄而多彎的地方,見得少。

前頭閃出一塊平整的地兒,還算寬敞。兩頭細的小胡同,冷不丁鼓出一個大肚子,讓憋住的那口氣,捯了出來,稍覺舒坦一些。這條胡同,長了個葫蘆形!圍了一圈兒屋院,從一扇門裡出來一位,站在檐下抽煙。一問老舍住過的院兒,他沖南邊犄角那個宅門揚揚下巴,算是示意。這個來頭不小的老院子,敢情就在鼓出的大肚子的東邊。后牆和房山牆新砌過,一水兒青磚。灰漿勾縫的清水牆,看上去齊整。漆紅的院門朝西開,沒挂門牌,隻用黑筆在橫楣上寫著“小楊8 #”,不那麼規范,甚至有點隨便。看看鄰院門樓上正規的標牌,推知這個宅院就是“小楊家胡同8號”了。小羊圈,小楊家,音近。現在這個名兒,八成是后來改的。為什麼要改呢?從這兒坐公交往南沒幾站,便是我小時住過的羊皮市胡同(文化大革命那陣,叫過東風胡同,時代一變,改回來了),加上鄰近的羊肉胡同,幾十年了,老名字都還留著。(我們那邊,清代有買賣羊皮、羊肉的市場。《老張的哲學》裡“往南是西四牌樓,除了路旁拿大刀殺活羊的,沒有什麼鮮明光彩的事”數句,可証。)

街門沒關,我輕步進去。這不是一座方正的四合院。北房三間,檐前接出幾個小棚子:有的成了做飯的灶屋,有的成了堆放雜物的倉房,跟南牆之間沒剩多大地方。南側也沒少蓋。看老照片,院子原先不是這樣兒,起脊瓦房挺周正的,屋邊牆下,還算寬綽。如今這麼一來,把院子擠成一個小長條,丟了早年的形。地面倒是墁著磚,腳底還算硬實、干淨。

丹柿小院客廳 馬力攝.jpg

丹柿小院內客廳

南牆有個水管子,天冷了,還沒上凍,水細細地流下來,有個男人弓著腰刷碗,身后一個女人正炒菜,鏟子麻利地在鐵鍋裡翻攪。旁邊戳著一個煤氣罐。

我朝前邁腿,東屋出來一個女的,說她家把著東頭兒,再往裡就沒什麼了。這院夠小的!

有人說,老舍就是在北屋東次間出生的。我隔窗瞅了瞅。

牆面有多塊小牌子,標著字:“公”或“私”,不明白干嗎用的。推想是房管局弄上去的,好分出哪間是公家的,哪間是私人搭的吧。

歪著一株樹,高高矮矮的屋子圍簇它,像擁著一位漢子,共同歷盡滄桑。枝杈劈著,遮住屋頂。葉子落盡,禿枝卻未僵死在嚴冬中,上面還挂著三四顆紅紅的果:柿子!這是棵柿子樹。昔年的棗樹呢?那可是一幅畫呀!“院裡一共有三棵樹:南屋外與北屋前是兩株棗樹,南牆根是一株杏樹。兩株棗樹是非常值得稱贊的,當夏初開花的時候,滿院都是香的,甜梭梭的那麼香。”老舍時常寫到它們。綠蔭下,年幼的老舍聽樹上季鳥叫得歡,看牆腳土鱉爬得勤。

這個不平常的院子,地下積著厚厚的土,老舍的文學之樹在這裡扎了根,連向溫暖、豐沃、寬廣的大地,汲取富足的養分。也就因此,跨進這個老宅,覺得空氣中有種特別的味道,靈魂的氣息飄散在小院的上空。老舍總在說:“我的一切都由此發生,我的性格是在這裡鑄成的……那是我的家,我生在那裡,長在那裡,那裡的一草一磚都是我的生活標記。”出胡同東口,往北去積水潭,也很近便。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牆,那游著小蝌蚪、葦葉上落著嫩蜻蜓的一灣綠水,都給童年的記憶添加了光彩。“真願成為詩人,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裡,像杜鵑似的啼出北平的俊偉……因為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裡,我的性格與脾氣裡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寫這話的時候,老舍的眼裡應該噙著淚。苦難意識與愛的心腸,夯筑了他的平民文學的基底。

沒停住腳,我接茬奔燈市口來了,隻因老舍最后的家,在這兒。

丹柿小院  馬力攝.jpg

丹柿小院內老舍塑像

由東黃城根南街往東一拐,進了燈市口西街(舊名乃茲府),路北第二條就是豐富胡同,不寬,老舍住了十多年的19號院,緊把胡同南口。宅子大概是晚清的,灰瓦門樓朝東開,雙扇板門上了黑漆。小天井中的灰色影壁,頂覆花瓦,夠講究!影壁后聳著一棵椿樹。這棵樹有年頭了,深褶皺起,一震,樹皮怕會“簌簌”掉下來(梅蘭芳家的前院,也有一棵同樣老的椿樹)。往屏門裡一瞅,還擋著塊彩色木影壁,貼個福字,胡絜青寫的。跨入正院,真叫一個靜。三合院的老格局還在,紅柱綠窗的三間北房氣派地橫著,合瓦過壟脊在晴藍的天色下分出一道平直的線,兩端翹起蠍子尾,又像是清水脊的做法了。瓦壟一條條斜下來,蕩出很美的波浪。東西廂房分在兩側,屋面看不出兩樣。沒有住進人。從前看書、寫作、會客、吃飯、寢息的地方,成了陳列室。

北房照著當年的樣子布置。左手兩間是客廳。沙發、茶幾、花瓶、立櫃、圓桌、條案擺列一屋。多寶槅上,瓷器不少,老舍是個勤快人,常常把這些小擺設拭得很淨,閃出光。西牆懸一幅《雁橫南浦》,林風眠畫的。右手一間歸胡絜青,繪畫和睡臥都在這裡,桌面少不了筆硯。日光從窗外照進,投映在牆面的字畫上,花花搭搭。

老舍把西耳房當成書屋,睡覺也在這兒。耳房位偏,屋頂開了透光的窗,不發暗,真是“漸見天窗紙瓦明”。傍牆是一個寬大的木榻,鋪好了,衾枕都齊。榻上攤開十來張扑克牌,有什麼妙意嗎?不得知。五屜櫃上放著一個帶畫的瓷盤:徐悲鴻的奔馬圖。徐悲鴻的畫,老舍應當是喜歡的。屋角衣架,挂著衣帽,我好像看見老舍站在那兒。貼牆立一排書櫥,櫥前是硬木鑲青色大理石書桌,擺滿了,他用過的眼鏡、台燈、筆筒、日歷、墨水瓶、煙灰缸、收音機,都在,不改原狀。收音機像個木匣子,式樣太老了,連我這個年紀的人都沒見過。書桌斜對屏門,來人了,老舍抬眼就能瞧見。從這兒看院兒裡的花和樹,也很好。遇著雨天,寫累了,撂下筆,默坐桌前歇會兒腦子。耳邊的鐘表單調地輕響,聽著時間滴落,他不覺得清寂嗎?或許,老舍會欠起身,摩挲一會兒齊白石為他刻的印章、馮玉祥相贈的玉石印泥盒,李笠翁的書畫硯和戲劇家畫的扇面,也聊可遣悶。要不,就等雨住了,站到院子當間兒的柿樹下,透過叢枝密葉,看看雲。那一刻,老舍魂返大自然,齊白石應他點題而畫的《蛙聲十裡出山泉》,尤能品出意味吧。

老舍收藏了很多畫,齊白石、林風眠的,當然不缺,傅抱石、黃賓虹、顏伯龍、蔣兆和、周懷民、於非闇的,也有。於非闇畫的是一幅彩色牡丹,絹地,立軸。老舍說於非闇極重寫生,“即在晚年,雖已成名,可是還時刻留神觀察百卉虫鳥,以求精確。每逢公園牡丹盛開,或聞某處有菊花展覽,他必去詳為賞覽,勾畫底稿多幅。每值我家菊開,畫師必來,徘徊花間,見細瓣如針,或色嫩韻秀,雖謂‘這怎麼畫呢?’事實上,他並不畏難﹔他千方百計地想辦法,把最不易摹擬的畫了出來。這便是創造,因為前人沒有這麼畫過。”憶想之語,深含感情。於非闇還畫過一幅《丹柿圖》,著色勻淨、清鮮、明麗,亦不失古淡氣﹔又用秀勁的瘦金體題款:“老舍家看菊花,見丹柿滿樹,亟圖之”。畫這畫時,於先生70歲了。

老舍紀念館展陳 馬力攝.jpg

老舍紀念館展陳

廂房從前是老舍的兒女住的,現在騰出來,做了展室。那麼多文字、書籍和照片,極可珍。看過,老舍的身世與創作,大致可知。實物留著生命的余溫。老舍在重慶北碚用過的一個方形硯台,沒在戰亂中丟掉,完好地存下來。北碚蔡鍔路上的老舍寓所,我是去過的。在那座磚木小樓裡,老舍寫成《四世同堂》的前兩部:《惶惑》和《偷生》。他用小說語言,捉著小羊圈胡同的影子,猶見故都的天。

老舍寫的書,太多了,一一展列,一時看不過來。我會找個寬閑的時日,搭上些工夫,細細瞅個夠。屋子裡擺的那本《出口成章》我倒是記得的,一瞧淺灰封皮,便覺眼熟。還是念小學那會兒,從我爸的書架上翻出這書。小孩子最怕寫作文,想從書裡學,《越短越難》《別怕動筆》《學生腔》《多練基本功》這幾篇,過眼,似懂非懂。

北屋窗前,長著兩棵柿子樹,是1953年春天,老舍從西山林場移栽過來的。他的大女兒舒濟記得清楚:“種的時候隻有拇指粗,不到十年,樹干直徑已超過海碗。春天柿花開時,招來蜜蜂數千隻,全院一片‘嗡嗡’聲,重如轟炸機。秋天滿樹碩果,非常壯觀。”柿子像是火晶柿子。我來時,樹上空了,瘦去的枝條,風裡抖。葉子凋枯,魂魄不滅,春風一吹,柿樹又會唱起綠色的歌。摘下的柿子,在北屋窗台上碼了東西兩溜,個兒不大,紅得透亮。胡絜青給這個家起了“丹柿小院”的名字,真好。

院裡有個大魚缸,沒水。缸面雕了鳥獸,顯出一點活氣。

有一幅白描:《老舍在花叢中》,葉淺予畫的。老舍坐在藤椅上,左手掐著煙,身子被花圍緊,目光仿佛看得很遠。幾筆勾下來,形神盡出。這張畫,我早先在前門的老舍茶館裡見過。

老舍愛花,無花不歡。愛花的人,感情是豐富的﹔養花的人,更少不了心思的細,還得耐煩。菊花、石榴、海棠、臘梅、月季、曇花、水蔥、枸杞、山影、夾竹桃、蟹爪蓮、令箭荷花,沒少養。小院一片香。老舍喜歡花前忙活,汪曾祺認為“老舍先生的文章也可以說是‘俊得花枝助’”。人間草木,養著老舍的文心。《茶館》《龍須溝》《方珍珠》《全家福》和《正紅旗下》,全是在這兒創作的。他寫活了北京。

沈從文說:“缺少美,不成詩。”守在這裡的老舍,廊前檐下,蒔弄著一盆盆花草,過著一個個日子。他沐著一院陽光,滿心是詩。

(責編:王燕華、劉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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