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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海
張陵
2021年04月15日17:41  

每逢佳節倍思鄉,游子總會回憶起故鄉的點點滴滴。

——題記

紅樹林

我當知青的村子,就在一個大海灣邊上。這片海很安靜。漲潮無聲無息,落潮也無聲無息。8月滿潮那天,海水會沿著從村庄中間流過的小溪,倒漫進來。平日裡的涓涓細流小溪,這個時候就會漲滿了水。其他日子裡,海水漲不進來,都會被海岸擋住。

落潮似乎比漲潮慢。海面上剛露出紅樹林的樹梢,草寮裡的鴨子們早就等不耐煩了,“啞啞”亂叫,有幾隻領頭的率先沖下岸去。於是,所有的鴨子紛紛跟著,也沖向海裡,向紅樹林游去。其實是生產隊的趕鴨人迫不急待,手中長長的竹竿一揮動,就把鴨群趕下海去。很快,海水退盡,鴨群也就自然落到了紅樹林裡,歡快地追逐著沒來得及跟著海水退走的小魚小蝦。有水的地方,它們是把扁扁的長嘴放在淺淺的海水裡,向前拱著。海涂裡的各種小生物也就都落入了鴨子的嘴中。不時有鷺鳥從遠處飛來,落在紅樹林裡,和鴨群爭食。

放鴨人這個時候反而不著急了,等鴨群沒入紅樹林覓食,他才背著一個竹筐,慢悠悠地一腳深一腳淺地跟進去。很多地方,海涂很厚,能沒過大腿。而且海涂裡,還殘留著一些貝殼,十分鋒利,腳踩進去沒事,拔出來時腿上常常會被拉出一道道口子。不過,傷口通常不必特別處理,在海水裡洗一洗,把泥和血漬一起洗掉,也就沒事了。沿海好些地方,紅樹林能長出好幾人高,就像一座不見天日的大森林,走進去不小心還走不出來。我們這片海,紅樹林也連成一大片,樹卻不很高,最多也就能高出人頭,沒有迷路的風險。放鴨人在林子裡來回穿走,盯的是樹根部的一個個鴨蛋。母鴨吃飽肚子,開始拉屎,順便也把蛋給下了。好多母鴨,就偏找紅樹林裡下蛋,好像要為難放鴨人。鴨子搖搖擺擺向前走,放鴨人隻能跟在后面撿鴨蛋。筐裝滿了,鴨子們也吃飽了。放鴨人手中長竿子一揮,大聲吆喝著,整片紅樹林都聽得見。鴨群自然也聽到了,便慢慢攏集在一起,被趕著,沿著四通八達的海溝小路,走出紅樹林,上岸回到鴨寮裡。

每年一些日子,我也要下到紅樹林裡去的。天還沒亮,潮水退了一半,我們的小船就得出海。通常是兩人一條船,劃到茫茫大海中間,找准地方,拋下石錨,然后,在船上靜靜地等著。幾支煙的功夫,船就擱淺在紅樹林中某一條海溝的泥裡。我們就從船上拿出專用的鐵鈀子,開始鈀梳長在海涂表面上的大片大片的綠色的海苔,把海苔收集在一起,裝上小船。那個時候,海苔如現在加工成綠色食品的情況沒有,當豬飼料倒常有,個別人家裡,沒吃的了,也拿海苔充充飢。而我們收集海苔是給生產隊積肥料。把海苔堆成一座座土包,得到充分發酵,來年春天,運到山上給甘蔗當肥料。甘蔗用來榨糖,滿山遍野種,隊裡舍不得施農家肥,更舍不得施化肥,就施海苔肥。在蔗田挖一個個窟窿,連泥帶草把發酵過的海苔放進去,蓋上土。一年裡就不用再管,甘蔗自己就能長,准能豐收。

這可是個力氣活。把小船裝滿了,人也累壞了。在海涂上作業,體力消耗特別大,壯勞力才挺得住。渾身都是泥,也顧不上,隻想著打開破棉絮包裹的飯菜,狼吞虎咽起來。飯菜是下海前做好的,用棉絮包著。打開還有些溫,壺裡的水則很涼。好在天不太冷,加上年輕,火力旺,喝涼水也不怕。飯后一支煙,說話間,頭一歪,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已西斜,光線從紅樹林的縫隙中照射過來。海水還沒有漲過來,船還擱在泥裡。四周很安靜。無數的小螃蟹在林子裡竄來竄去。彈涂魚放著膽子爬出泥洞,到海涂上晒著太陽。不知不覺,海水漲上來,船也跟著浮起來了。趕緊用海水洗淨腿上身上的泥,把腳伸入海水裡,泡泡腿上的傷口,防止感染。做完這一切,就可以收工返航了。很多時候,要等到天完全黑了,船才能漲上來。月亮從海那邊升上來。看看月亮,有一種孤寂之情。沒有月亮,就躺著數數星星,就像數著往后的日子。船靠岸,收拾停當,摸黑回村。路過鴨寮,鴨子們早早就睡著了。

泉州洛陽橋

海蠣子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那片海,不知養育了我們村子多少代人。平時倒不覺出什麼,到了災年荒年,就會知道這片海是村裡老百姓的救命之海。我下鄉這幾年,還算風調雨順。就是老搞運動,不發展生產,老百姓生活還很窮。生產隊每年的收入,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流動現金,全靠海涂裡出。沒有這些收入,年底就分不了紅。

過完春節不久,就進入倒春寒,隊裡就得開始煮地瓜米,倒上自釀的甘蔗酒,給牛吃,補補身體。要不牛下水田耕作,長時間泡在冷水裡,腿會發軟,站不起來。甘蔗酒也會分發給負責在海涂上作業的社員。別看他們身壯如牛,不喝點酒抗不住春天海上吹來的風和冷雨。現在看來,甘蔗酒可能是世界最劣質最難喝的酒。喝一口,喉嚨火辣辣的,直燒心,一整天都會很難受。可那個時候,卻是生產隊專有的福利,到海涂上作業的人才有資格喝上。

像種菜一樣,在海涂上整出一畸畸的平面,把裡面殘留的貝殼和其他雜物垃圾收拾干淨,洒上蟶苗,就算把蟶養上啦。潮起潮落,會帶來大量的浮游生物,給蟶苗提供豐富充足的營養。幾潮海水過后,你就會發現,蟶苗都自動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隻隻立在海涂中,伸出兩條觸須。用手指頭碰一下,它們立刻縮了回去,躲入泥土裡。它們固定在一個位置上,日出日落,靠著漲的水來回沖刷,就能一天天長大。到了夏末秋初,就長兩指寬,也就可以上市啦。

頭腦好一點的農民,會偷偷摸摸在紅樹林隱蔽處平整出一小塊海涂,也養起蟶子來。他們護理得比生產隊的精心,所以總能長得更快,趕在生產隊之前,就能把蟶子撈出海涂,自己舍不得吃,全拿去賣,趕個好價線,回頭換些油鹽醬醋什麼的。這種做法,要讓上面知道了,是會追查沒收的。有時,隊長會派我到紅樹林裡偵察,逮個現行。我如實報告,隊長說,你干得好,看我怎麼整死他們。實際上,隊長也就罵罵咧咧而已,不會有任何處理。

隊上的海涂收入還要靠種蚝。這活就比養蟶累多了。開春時節,就得下海,把去年留下的蚝跺子重新架好。這些跺子是由一條條的小石板組架而上,方法就和民兵們把步騎槍架在一起一個樣。留好空間,把石條分組架好,固定墩扎在海涂裡。幾百墩蚝跺立在海涂當中,像一道防線,看上去還挺壯觀。海水來回沖刷,貝殼類的浮游生物很快就會附依在石頭表面上,隨著海水不斷來回滌蕩,石條上貝殼越來越厚,開始可以看到裡面的小生物在推動貝殼迎著海水張開嘴了。這些小生物,就是我們常吃的海蠣子,也叫“蚝”。有些地方產的蚝,個大肉厚,叫“大蚝”。我們這片海產的蚝小,煮開了,透出白色的小肚子,就像珍珠一樣,叫“珠蚝”。那個年代,會吃蚝的人都喜歡吃“珠蚝”,認為比“大蚝”鮮美。所以,“珠蚝”的價格一直就在“大蚝”之上。

福建平潭海濱

在等待收成的日子裡,村裡人也能吃到海蠣子。海中的礁石上,岸邊石橋的橋礅上,其實都長滿了海蠣子。海水經年沖刷,有不少地方貝殼堆積得很厚,海蠣子也很肥。想解解饞,就拿上海碗,請手巧的女人幫著剖。公道價是一碗給個一角錢。女人們光著腳在貝殼堆上行走,一點也不會受傷。很快就能剖滿一海碗,換到一角錢。一個潮水下來,手腳快的能剖個五六碗,收入就相當可觀了。這不失為干不了農活,掙不到工分的女人們的一條生財之道。

秋風一天天吹著,天氣一天天涼,收蚝的季節也就好不容易等到了。社員們就開始挑著籮筐下海。他們拿起一根根石條,用一種很順手的鏟子,把附依在石條上的蚝連殼一起鏟到筐裡。一根石條,能鏟出不少貝殼。每一團貝殼裡,都藏有好多肥肥的“珠蚝”,很快,籮筐就能裝滿。兩筐一擔。女人們就忙著把擔子挑上岸。那裡,早就聚集了一堆等蚝人,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多數是公家的海產收購員,也有不少是走街串巷的小販。公家的人拿了剖刀,撬開蚝殼,驗了驗貨,說聲今年貨真好,就按等級開個票,把最好的貨拉走。小販們得等公家剩下的,還要和隊長又請煙,又陪笑,還得給現錢,給好價錢,才能拿到貨。生產隊的社員按人口,每家每戶都能分到一些。不用交錢,等到年底分紅時才象征性地扣。家境不好的,就直接轉手在門口眼巴巴等著的小販。家境好一些的,早就開剖,做起海邊人裡最常見的幾個菜:蚝煎、蚝羹、蚝炒米粉。那些日子裡,整個村子都飄著海蠣子的腥味,別說大人小孩那開心的樣子了,連貓都高興地沖上屋頂使勁叫著。

彈涂魚

和我一起搭檔在紅樹林裡拾海苔的是一位中年漢子。名字叫不出來了,隻記得他飯量特別大。一條大棉被包著一鍋飯,超過二斤,他都能一頓吃完。每次來回搖櫓,都是他干,我只是坐在船頭,一邊負責當平衡石,壓住起風時海上的風浪,一邊和他聊天說家常。他們一家人都是討小海的能手。公社化以前,他爺爺就是村子裡最有名的抓蟹人。海涂的蟹和一般的海蟹不一樣,到了成熟期,殼過硬了,就得到紅樹林裡或岸邊找個小洞穴,躲在裡面換殼。這是一年裡蟹最肥美的時候。換完殼,出了洞,就瘦了。他爺爺就筑了許許多多泥洞,讓蟹住進去,在換殼前把它逮住。一洞一隻沒跑。最為稱奇的是,他爺爺筑的泥洞,蟹特別愛進去。每個洞都能逮到肥蟹。換個人就不行了。有的人筑的洞,蟹進得不多,更多的人筑的洞,蟹就不進去,還故意繞開了。同樣筑的洞,他爺爺永遠抓到的蟹最多。村子裡的人學不會,隻能服氣。有一度,我架不住好奇,也試著筑幾個泥洞,引誘肥蟹,結果當然一無所得。直到現在,還耿耿於懷。

中年漢子說,這還不算他爺爺的絕活。他爺爺有個絕活,現在失傳了。就算沒失傳,也隻有他爺爺一個人能做,那就是釣彈涂魚。海涂上的生物都特別膽小,尤其是彈涂魚。它身上長著一小團一小團的花紋,十分好看。海邊人都叫它“花條”。女人做月子,都得吃“花條”好下奶。退潮時,一片寂靜,“花條”魚一隻隻從海涂裡跳出來,在紅樹林裡覓食玩耍。可一有動靜,它們就像閃電一樣,猛地就扎進海涂深處,半天也不出來。要想抓住它,並非和它拼速度,而是要在它不知不覺之時。中年漢子的爺爺必須在海水還漫在海涂上的時候,就到海中央站定。一動不能動,像一根木樁。風吹日晒,不可動搖。蚊子咬在臉上身上,痛痒難忍,也得忍著不能動。他胸前挂著一個葫蘆形的小竹蘿子,手裡握住一把釣魚竿。不過魚線是魚線,魚鉤不是魚鉤,而是一小團鉤子。海水退盡,“花條”就出來活動了。等漲到海涂上爬滿“花條”,他爺爺才輕輕地抖動手裡的魚竿,那團小鉤子飛快地彈出去,正好扎在一隻“花條”身上。然后,手再輕輕一抖,小鉤子帶著“花條”彈了回來,正也落在竹蘿子前,順勢入筐。周邊的魚們一點也沒有覺察,還在繼續跳躍。就這樣,彈一次,一條魚。很快,前面的魚都落入筐內。這時,他爺爺身子才慢慢轉動角度,如法炮制,繼續捕捉。轉個360度,海涂上的“花條”全部落筐,小竹蘿也就裝滿了,而漁人也就累癱了。

我說,你爺爺的這手絕活為什麼沒傳給你呢?中年漢子說,公社化以后,爺爺就不再干了。不過,也不是這個原因才失傳。這種方法,傷到了“花條”。每條魚都帶著傷,跳不起來,嚴重的會死去。不死的賣相也不好。城裡人還是喜歡不帶傷,活蹦亂跳的“花條”。慢慢地,這個技術也就沒有用了。現在抓“花條”,全靠海鋤掘,絕不能傷著它。

船擱在海裡等潮水時,中年漢子就扛著一把輕巧的小海鋤下船去了。鋤片很薄,像一彎月亮。他提著追“花條”很輕鬆。他必須在“花條”鑽進泥時,判定好它深扎的線路,以比魚更快的速度,揮動小海鋤攔截。當他把海泥撥開時,“花條”正好鑽到位。他飛快地伸出三個指頭,把“花條”牢牢捏住,放入竹蘿裡,才算完成一次作業。很多情況是,“花條”神奇般地逃脫了,再次鑽入海涂深處,他就必須再次追趕,與“花條”賽跑。想抓住它,又不能傷了它。海涂很鬆軟,“花條”就鑽得深,而他一掘就是一個人深。有時,看不到他人,隻看到他那小海鋤不停地揮動著。抓到了,他就把它舉得高高的讓我看。一個潮水下來,他能抓到半竹蘿,也就一斤上下,能賣個一元錢。我曾建議他多抓點,可以有更多的收入。他說,他家的規矩是有人定貨,才下海抓。定多少,抓多少。一般不超過兩斤。超過太多,他也不接受。他爺爺說了,海裡的東西,不能沒完沒了地要。要多了,海會不高興。

“花條”要麼拿來做湯,要麼拿來煮醬油水,都極好吃。村子裡多是這樣吃法。現在沿海一線都可以人工養殖了,也差不多是這樣吃法。我看過一種特別的吃法,十分神奇:鄉下過年蒸米糕,有甜的,有咸的。有一家人蒸咸年糕時,把好幾十條“花條”魚放進去。等年糕蒸好后,打開一看,所有的“花條”魚,都把頭伸到表面上。主人隻要捏住頭,就可以連頭帶刺抽出,把肉全留在年糕裡,一陣陣香味緊跟著飄出來。這米糕,味道鮮美得很,可稱人間極品。不用吃,聞了都會流口水。不知為何,我后來再也沒有看見過拿“花條”做年糕的。

那片海如今已經變成了經濟開發區。擋住海水的現代人工堤那裡,建成了集裝箱碼頭,車水馬龍,熱火朝天。灣子裡倒還平靜,只是蓋起了一座座高樓,還有商場酒樓飯店,修建了一些森林公園。最近我參加了一個“海洋文化”主題的作家採風團,沿著福建的海岸線,走過長樂、平潭和泉州,一路考察,一路看海。固然不斷有看到美好新生活,老百姓安居樂業的欣喜,也自然想到我曾經生活過的那片海,難免會有一些惆悵。想起中年漢子當年的話,感覺我們是不是向大海索要多了。往日的海和紅樹林埋在深深的土裡。如果還能記得,也早已化作一絲如煙的鄉愁。(攝影/南山)

作者簡介:

張陵,中國作協會員,中國作協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評論家、散文家,原作家出版社總編輯。

來源:《海內與海外》雜志

(責編:蔡雨荷、劉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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