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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一座城市的燈火
王燕婷
2021年04月15日17:31  

大年初二夜晚,維多利亞港口上空照例會有煙花一浪接一浪,絢麗的畫面一幕緊挨著一幕。這是一座城開春熱情的表達。璀璨的煙火閃耀夜空,照亮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街道霓虹閃爍、車水馬龍。林立的高樓,一點點橘色的光從密密匝匝的窗口傾瀉而出。東方之珠溢彩流光的風姿,綽約迷人。我們都有趨光的本能,會向著光明溫暖的朝向而去。我們仰起紅紅的臉龐,在煙火最絢爛的時刻許下新年美好的祈願。

涌動的人潮裡,我與母親常是依偎在一起,我喜歡這種親密無間的相伴相隨。在潮濕而漂浮的霧氣裹挾裡,我的左手穿過她的胳膊,仿若穿過一種熟悉的溫暖,那是自我“呱呱”落地,揮動無助的手,能捕獲的第一縷真實的安全感。

維多利亞港

有母親的所在,就是光的所在。只是,今年維多利亞港口的煙火沒能一如既往地綻放。我也不在那座城市。2020,這個年過得太難了。寒冷的冬天特別沉長,原本熱鬧的春節陷入冷清。一場疫情,打破了往常的生活節奏。我們在口罩的封閉之下,如此近距離地感觸到各種生離死別的痛楚。即便現在,有多少人還在忍受著離別的痛苦。早日重逢的渴望,從春天念到夏天,從秋天盼到冬天。花兒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月兒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它們已經幾番輪回,而他們卻依然無法抵達期盼的彼岸。

我和那座城分別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這是自從我第一次踏入那座城開始,分離時間最久的一次。我留心捕捉任何關於這座城市的消息,等候春暖花開的日子。我看到這座城市隻露出疲憊的雙眼,長時間隱藏在口罩之下的臉,表情仿佛開始僵化。我心疼街角的燈火不如往昔耀眼奪目,熟悉的店鋪不再熱情以對,隻板著一張鐵質的冰冷的臉。

每天打開WeChat,透過這個思念的窗口,看我牽挂的人,臉龐從屏幕上浮現,心裡頭便特別踏實。然后閑言碎語幾句,無非是今天出門了嗎?吃了啥?身體怎樣?再絮叨家人的一些瑣事。30出頭的二侄女幸好趕在去年10月結了婚,本來想要一個孩子,但現在恐怕不是時候。大侄子6月初從美國的大學畢業回來,一直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工作,隻能打一些散工。三哥的工廠在深圳,可家安在香港,他的大兒子從加拿大大學回香港,一直沒能回去,兩個小女兒還在念小學,女兒奴的他也不敢回深圳,隻把深圳廠裡的事交付給廠長管理,自己在香港的公司上班。深圳工廠的生意今天也差了許多,削減了兩三百號工人。兩個表姐,一個在做微商,一個做保險。兩三個月前就回了內地,該隔離隔離,不能繼續在家坐吃山空了。表弟是香港一所大學的中文教授,他每天照例去學校上網課,但聽說這樣的課堂真令人頭疼,他一個人枯燥地講著,根本看不到學生,更別提和學生互動了。

鏡頭裡八十幾歲的母親這一年出門少,衰老卻很明顯。我經歷過年初內地長達三四個月的居家隔離,再踏出家門,驚訝地察覺,許多人的臉上,不知何時刻下了之前需要歷經幾年時間才會堆積的蒼老印記。古人雲:閑情最苦。生命本該在自由躍動中保持鮮活的能量,一旦被拘囿被束縛,便會萎靡不振至於消逝。

母親是個勤勞而質朴的農村婦女,50歲上才追尋著三個兒子去的香港。擺脫了閩南農村繁雜的人情世事,她以極快的速度適應了新的環境,顯示了女性極強的適應能力和韌勁。她攤開曾經在鄉下農村種稻子、花生、地瓜的雙手,繼續伺候婆婆和丈夫,帶孫子孫女。她大膽地講著混雜家鄉方言的廣東話去迎合繁華的都市。大都市提供了農村所欠缺的生活上的各種便利,讓她更是把家的日子過得熱氣騰騰。女人的勤快與愛意,使她時刻處於忙碌的生活狀態中。有陣子,為了我,她努力地去做義工,即使她並不了解這座城市的肌理和暗含其中的運行法則,可她硬是頂著些本無法承受的白眼,到底為她的小女兒爭取到了香港的居留權。

我也曾用盡力氣努力地去接近一座城市。從我懂事開始,那裡一直是我向往的所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東南沿海有一群農民無法忍受貧瘠的土地,他們不再安土重遷,像他們先祖一樣不斷向南遷徙,赤著腳從家鄉的海邊扯起風帆下南洋,歷經驚濤駭浪去尋找新的生活。30年后,他們留守家鄉的妻子擺著小腳,擠在舢板船上,一臉惶恐地從羅湖偷渡到香港,以此來縮短她們與遠在菲律賓的丈夫的距離,為她們的子孫爭取來自他們父親或祖父經濟上的支持。毫無疑問,這群來自閩南農村的男人與女人們都是勇敢的。特別是這些小腳女人,在內地生活困頓的時候,真正意義上,為子孫們打通了一條前往繁華都市的通道,燃點了幸福生活的燈火。

這些男人裡面包括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女人裡就有我的祖母和外祖母。於是,兩個家族,像螞蟻搬家一樣,一撥接著一撥人不斷由農村往城市遷移。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有一座叫做“香港”的城市,和家鄉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有個叫“香港客”的名號,紅極一時。村裡最妖嬈靚麗的女孩都想方設法嫁給港客,希望西裝革履的他帶她到當時中國最繁華富庶的地方。而那地方隻要你願意付出辛勤的勞動,就會有滿滿的收獲。許多人心懷著夢想走進了那座城市。

與內地不少生於上世紀70年代的人一樣,我們成長中於家鄉之外,另有一座城與我們的生活始終糾纏在一起。從那裡泊來了最潮流的服飾、香甜的糖果餅干、時興的各式電器,我們把悸動的青春深藏在淺吟低唱的粵語情歌裡。父親不願意放棄彼時安穩的政府工作,我們一次又一次和香港失之交臂。后來,三個哥哥在叔父的幫助下先行去了香港。20歲,我第一次跨過羅湖的橋,踏進潔淨而有序的列車車廂,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佔據我整個人生初始階段的城市,貪婪地呼吸著舒適和清新的空氣。遺憾的是,我無法真正在這個城市生活,我只是一個游客。我不得不暫時一小段時間就得與這座城市匆匆告別。當我轉身離家前,我都要用勁去抱抱我的小腳祖母。每次的擁抱,你會層次分明地感受到自己懷抱中的身軀,一次比一次輕,輕到似乎就將絕塵而去。那種痛,混雜著離別的苦,一次又一次啃噬你的心。

“香港電影”雕像

或許,大侄女此時多少也會有我當時的感觸。這位家庭裡的大姐,心軟得跟太妃糖的餡兒一般,她會受不了野貓半夜淒楚的叫聲,偷偷下樓去喂食。她自覺地承擔弟弟美國留學的生活費用,關愛家裡的每一個人。這個自小由她祖母帶大的孩子,身上少了城市女性的嬌氣,反倒傳承了她祖母身上那來自古老土地的純朴與善良。每次夜晚回家,她定要第一時間去摸摸她祖母的臉龐。平日裡,聽到她祖母咳嗽就忙不迭地關窗倒水。前不久,她的祖母一覺醒來嘴巴歪了,把她嚇得不輕,她著急地帶她四處求醫。她的祖母為看私立醫院的花費心疼而不願意繼續復診,她比誰都生氣。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她的祖母身體漸漸痊愈了。

到我終於可以自由地居住在那個城市時,卻因為在家鄉的根埋得太深,一時無法拔起,我隻能頻繁地穿梭於兩個城市中間。我常自我叩問:我如果和母親長時間地生活在一起,我會不會始終有大侄女那份耐心?大侄女常用“捱”字來表達她在疫情期間的心理感受。這或許是香港大多數人們的心態。他們隱忍、勤奮、執著,如同他們的祖輩,歷經艱辛才能在這個城市立足腳跟,繼而繁衍生息。

沒有過不去的當下,隻有回不去的過往。日子是一天一天地往前奔走,我們心懷著美麗的期許與之攜行。我喜歡在夜幕降臨時分,附近的中學剛好下課,一大群人緊挨著涌入街道,笑意浮動在夜色的燈光裡。我一頭扎進熱騰騰的霧氣裡,闌珊的夜色有種若有如無的熟悉而溫暖的味道,和我的思念一起向四周彌散。祈願著春暖花開的日子快點到來。攝影/李振岐

(作者為香港作家,福建作協會員)

來源:《海內與海外》雜志

(責編:蔡雨荷、劉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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