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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音 訪厝 覓幽
甲 乙
2021年04月15日17:03  

以往來閩南,都是過泉州而住晉江。晉江有朋友,朋友的熱情,讓我疏遠了泉州。這回我從長樂和平潭兜兜轉轉一路南下,朋友在泉州等我,我說,這次是集體行動,還是遵守紀律吧。我對泉州,沒有明晰的地理概念。盡管泉州在福建乃至全國都知名度頗高,可在我,隔壁的晉江一點也不遜色。你從泉州國際機場一下飛機,其實你是落在晉江的地界上,而且,機場幾乎就在晉江的市中心,毫不夸張,你出了機場,扑面而來的便是滿眼繁華。你來泉州,先見到的卻是晉江。時間長了,泉州和晉江就模糊了,交通的便捷,讓我幾乎就把它們混為一體。可事實上,晉江不過是泉州下轄的一個市。

泉州晚晴室   攝影/雙井

30年前,我第一次來福建,就造訪了泉州。泉州留給我的印象極特別。記憶裡它滿街都是石頭建造的房子。我很奇怪這是為什麼?但我也很喜歡泉州石頭房子的與眾不同。在我,初到一座城市,就好比讀一本書,這本書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的內容宏富,有的單純平白,這都不重要,關鍵是看情節看細部,也就是看它有無撩人的地方。泉州的房子用的是灰色褐色的花崗岩,而且還能把石頭拼砌出各種圖案,這讓我感到新鮮。我甚至后來還為此寫過文章,拿它和徽派建筑做過比較,稱其為閩南民居的一大特色,堪比“胭脂紅”的古厝和中西合璧的“番仔樓”。當然,后來我也知道,泉州的石頭房子的歷史並不長,那都是因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物資匱乏,不得已而為之的產物。建筑材料緊缺,隻好因地制宜,用石頭建房,雖冬暖夏涼,可抵御台風,但地震是它最大的隱患。石頭房子后來雖成泉州一景,可它不安全,已經不再蓋了,而成片保留下來的石頭房子,如今都成了熱門旅游點。這些年來,我每每以一個讀者的眼光走進不同的城市,一路瀏覽、品讀,喜歡的就駐足靜觀,細細品咂﹔一眼便了然的,則少了興致。一座城市如果不能引發人的興趣和好奇,那麼,它的面目肯定是含糊的,甚至是混沌的﹔倘若一座城市缺少它固有的符號,從表象學的意義上說,那就失去了生命。生命被窒息的城市我們現在見到得越來越多:本來它依托山川,卻將山川毀容﹔它本來靠江河的滋潤,卻將水流污染﹔見諸草原的城鎮,沒有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風情……自然的賜予,本該渾然於我們的生活,可這些最珍貴的東西,卻常常被我們當成最不值錢的“名片”派發出去,而客人則看也不看就隨手扔掉。這實在讓人可惜。此次來泉州,就是想看看30年前去過的一棟老房子。我至今記得當年參觀那座豪宅時的驚訝。它有很多房間,樓上樓下有很多精美的陳設,它屬於典型的中西合璧的建筑。從外面看,紅色的牆面,懸山式的屋頂,掩映在綠蔭當中,依稀記得已是冬天了,院中的三角梅開得依然絢爛。在泉州,這座別墅名聲赫赫,許多大人物都曾來這裡參觀,照如今的說法,它就是一處“網紅打卡地”。而當年我能到這座宅子喝茶,和主人聊天,全因為他是我們基層的盟員同事。和朋友頂著立冬后的艷陽,在叫華僑新村的街上一通好找,看房子好些都很像,可還是沒有找到記憶裡的那棟。向人打聽,沒有結果,如今,這裡的好多別墅都出租了,改成了咖啡館和酒吧,雖不免遺憾,卻也算了卻了一樁縈懷不去的挂念。想想當年接待我的老先生,若他還健在,怕是要有百歲了罷。從幽靜的華僑新村出來,喧囂又恢復如常。朋友說,華僑新村可是塊寶地,當年,華僑首領回國支援國家建設,為了他們能生活的安心,政府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我們的祖先講究風水。你看這片新村它在泉州的北面,北為水,水主財,在我們閩南蓋房子選址,方位是很重要的……想來,一座城市的性格和表情,就是這樣祖祖輩輩傳承著,才有了自己的模樣吧。由是想,不管將來城市怎麼發展,如何跨越式地開拓規模,也不論高樓大廈蓋得多麼恢宏,經濟的指標再上多少台階……而坐擁青山綠水,到處鳥語花香,總離不開我們對生活的選擇。沒有選擇的是每個城市自身的獨特性。泉州的與眾不同,在於它歷史的悠久和文化的厚重。曾經的“世界第一大港”,聯合國唯一認定的“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有著七八百萬祖籍泉州的華僑、華人分布在世界各地……這些硬邦邦的數字和金光閃閃的招牌,都說明泉州這個倚海而生、依海而興的城市,未來仍將面海而騰。你不是山水之城,也不是園林之城,你是有開闊胸懷的大海之城。打個比方,桂林是山水之城,蘇州是園林之城,可它們太過渲染,美到繁復,尋覓的快感也就索然。一如天地的恩賜和人為的呵護,如果過於精致而細微,有時也會讓事物走向極端。我不希望泉州走這個極端。它散淡一點兒更好,這也是我來泉州不去新區而喜歡在老城轉悠的原因。巷子裡有煙火氣,能讓人想起童年。我還覺得,描摹一座城市帶點感性色彩是正常的。文字能讓人產生無盡的聯想。泉州此刻勾起我聯想的就是南音。就我的理解,南音不僅是音樂,它已然是泉州人生活的一部分,它是和故人、故鄉、故土連在一起的,從一定意義上說,南音就是泉州的標志。據說,南音這一活化石般的“大雅之樂”,如今已普及到泉州的中小學,有20萬孩子在吟唱。南音至今上千年不衰,靠的就是傳承,想來這些孩子就是未來南音的“種子”吧。曾幾何時,一曲南音凝聚起多少閩南人!音樂就像號角、是召喚,不用動員,聽到南音,就讓游子想家……其實,我既不懂閩南語,也聽不懂閩南話,但南音的曲調優美、節奏舒緩、幽雅古朴、委婉深情,自從30年前聽到便不能忘。我不否認蘇州有評彈,雲南有納西古樂,它們也是傳世的經典,可留給我的印記卻無法和南音比。而我老是模模糊糊記得,當年拍板唱曲的是位男演員,怎麼今天南音演員都是美女?我還想,一座城市要有自己的特色,居住在那裡的人當有達觀和不凡的眼光。熱愛自己的城市不僅要有激情,有時沉靜的思考比干勁十足更顯重要。毀掉一座城市,有時隻在決策者們的舉手之間。城市化進程的熱情,很容易澆滅人們的想象,而猛醒之后,一切都悔之晚矣。這讓人想起九十多年前,魯迅先生當時要寫楊貴妃的長篇小說,想尋找靈感,便約上好友孫伏園專程前往西安,誰想卻悵然而返,他說,古都西安的天空,哪裡還有一點唐朝的氣息!從此再不提寫楊貴妃的事。又七十多年的改天換地,如今我們的城市又是什麼樣?往者已矣!而滄桑的變化實在太大。就像我們站在高樓,眺望遠方,發現田園和鄉野離我們越來越遠。街頭小店裡有南音的曲子傳來。我和朋友都報以會心的笑。駐足間,見巷口一角有翠竹掩映,等到近前,發現竹叢中豎一石板,上書:“小山叢竹”。這真是意外的驚喜。我和朋友都沒想到,附近竟是弘一法師李叔同當年圓寂的地方。我們順著路牌往深處走,雖然周圍都是高高低低的房子,顯得壓抑,可越往裡走越開闊。恕我孤陋寡聞,居然不知道這就是鼎鼎大名的“晚晴室”所在。朋友納悶,早前這塊兒是醫院,什麼時候修了園子?小山叢竹佔地不大,但花木參差,步步通幽,有涼亭,有石牌坊,甚至還有三間紅牆紅柱紅瓦的房子,這莫非就是仿建的“晚晴室”?眼前有一種時空穿越的感覺。回來翻書才知道,這裡曾是南宋時的書院,理學大家朱熹先后在泉州一帶講學,從者如雲。后人思惠,遂以朱熹的手書刻石、立坊以為紀念。時移世易,后來幾經變遷,到了上世紀20年代,這裡被辟為溫陵療養院,30年代的時候,弘一兩次在這裡短住,並最終圓寂於此(有說圓寂於泉州的開元寺)。

建於上世紀60年代的華僑新村   攝影/南山

弘一法師的故事如今家喻戶曉。從風流才子到一代高僧,在中國近現代百年文化史上,如戲劇、音樂、美術、書法等等,他的貢獻,好些都是開創性的。無心者公,無我者明。他身體力行,不僅推動了近代閩南佛教的弘揚,還將愛國愛教的精神發揚光大。這些都是泉州的寶貴資源。弘一法師出家24載,而最后的14年,基本都給了閩南。可見他與閩南的因緣之深,這也為我們今天講好泉州的故事,豐富了情節和內容。話說回來,我們判斷一座城市的積澱是否豐厚,外表的光鮮是說明不了什麼的。如我們觀察人,城市的表情,它的面目輕浮還是沉穩,那一顰一笑、舉手投足是掩蓋不了的。精神的面孔可以有多種表現,而少了文化的滋潤,缺失了文化的支撐,那麼,一座城市確乎也就沒了靈魂,更不可能還有自己的語言。常識告訴我們:深厚的歷史文化,往往是從你背后透射出來的,它無須宣傳鼓噪,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閩大地有深厚的歷史和文化傳統,從它的背景深處,曾走出過無數的先哲先賢,就泉州而言,它曾有過輝煌的以往,而未來,惟有創造和創新。好在泉州人保持著清醒。雖然他們也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心動,但他們已然有了選擇,那就是做大海的文章,建人與自然和諧的泉州。告別泉州的頭天晚上,天氣異常悶熱。白天陣雨不斷,下下停停,晚上到“閩南人家”看戲品茶,陣雨又接踵而來。院內隻有我們一幫客人,大家分桌而坐,南音自然是保留的節目。見兩位年輕女子款款登場,舞台就是番仔樓的門廳。一位斜抱琵琶悠然的邊彈邊唱,另一位口銜尺八吹起了和鳴。我依然是聽不懂唱詞。但它曲調好聽,對一個欣賞者來說,好聽就是好音樂……從“閩南人家”出來,夜已深。雨后的街上,月光如水,遠處高樓,霓虹閃爍。想想在泉州的聞見,實在難得……

作者簡介:

甲乙,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曾任群言出版社社長、《群言》雜志社社長、民盟中央宣傳部部長等職,國家一級作家,北京雜文學會副會長。出版著作《古典與現代之間》《那個年代》《走過雲南》等十余部。並主編《費孝通文集》16卷。

來源:《海內與海外》雜志

(責編:蔡雨荷、劉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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