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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長興
2021年03月10日14:37  

小楊邁進朝北大厝的石門檻,白白的燈光照向他稚嫩秀氣的臉,兩道光從鏡片上反射出去,他的心頭一震——一個詞經由他的胸腔滾了出來——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飛機從新加坡斜插藍天,半小時后,空乘小姐用英語軟軟地問:先生需要什麼?小楊不語。同行的新加坡教育圈國際咨詢公司總執行長麥克·帝魯曼、李教授分別要了咖啡和可樂。小楊隻覺得耳邊“嗡嗡”叫,眼睛木然地從飛機尾翼望出去,雲朵一團一團地抱在一起,粘合,咬著耳朵,小楊覺得飛機直往下沉、往下沉……

落地、取行李,一輛商務車已然等候在機場地下出口處。“Welcome to jinjiang!”接機的庄老師熱情問候。“Thank you!”麥克·帝魯曼伸出他黝黑的雙手,和庄老師輕輕一握。李教授拍拍庄老師的肩膀用普通話說:小庄,我們又見面了!小楊跟在后面,在與小庄的眼神交會時,匆匆點了下頭,旋即鑽進車的后排。

高速路上,商務車裡一會兒英語、一會兒國語交替出現,小楊看著窗邊飛逝而過的房屋、山巒一路不語。一個個廣告牌陡然出現,又迅速消隱,隻留下大大的方塊字,一個個在眼前晃悠,小楊不由得默讀:天、人、水,廈門、晉江、陶瓷?小楊自小對漢字既愛又怕,愛其神秘不可測,怕其多義難抉擇。他對此次被公司派來晉江,當麥克·帝魯曼的助手心裡有些期待、有些擔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結——這和他媽媽有藕斷絲連的關系。

第二天,麥克·帝魯曼全程用英語介紹《創意式解決難題》在教學中的運用,李教授和小楊負責翻譯。李教授普通話說得極好。他父母年輕時由海南移民去的新加坡,他在那裡出生。因父母難忘故土,一家人晚上經常說普通話,白天大多說英語。翻譯時,遇到諸如“瓶頸”“山寨”這樣的詞語,小楊就有點卡殼,這時,李教授趕忙救場。

小楊在新加坡讀的大學,畢業后到現在公司從事教育咨詢與交流工作。這回受晉江市梅嶺街道邀請,赴心養小學、心怡幼兒園等校園交流學術,算是開眼界、增閱歷。這兩所學校都和新加坡有著密切的聯系。心養小學與新加坡彌陀學校是簽了備忘錄的結對校,該校1954年由祖籍福建南安的廣洽法師創辦。廣洽法師在廈門南普陀寺曾任副寺,對弘一大師仰慕崇敬,隨侍十年之久,后來到新加坡創辦龍山寺,與晉江安海龍山寺深有淵源。心怡幼兒園創辦人庄清泉是新加坡人,祖籍青陽,與李教授是老朋友。此后,便由庄先生搭橋牽線,開啟家鄉與新加坡的教育交流。此行,李教授目的是帶新人,小楊屬華裔,在公司的中新交流人員中有優勢。

小楊與李教授自是不同,說起與晉江的聯系,到他算是第三代——母親從金門嫁往新加坡,家譜再往前翻,他的祖輩是晉江人無疑。小楊心裡有一道牆,若隱若現。相比李教授國語腔的英語不同,小楊說的更像英語腔的普通話。這兩種語言在新加坡互為表裡,很難分清主次,這使年輕的小楊對自己的身份有些莫名的焦慮——開口先說英語還是國語。

在小楊極少回國的日子裡,除了英語和普通話,他極少說第三種語言,特別是方言。方言是什麼,日記裡的隱私?血液裡的DNA?自己的前世今生?

課,上得賓主皆十分歡暢,收獲俱豐。

因得了一個間隙,小庄帶著三人參觀金井圍頭戰地景區,小楊穿過硝煙的時空,目光落在金井圍頭七夕返親節那137對新娘攜夫返鄉的笑臉上。小庄幽默地說:小楊,看上哪個金井姑娘,我可以給你作媒嘛。瞬間,小楊展開了微蹙的雙眉。

傍晚的五店市流光溢彩,厚重的石板上踩著輕快的、遲緩的、回環往復的腳步。麥克雙手插在休閑裝裡踱步,李教授在一棟“隴西衍派”的古建筑門聯上逐句研讀,拍照。

美食街裡的土筍凍、牡蠣煎、拳頭拇,五顏六色,形態各異。小楊吃時先看、后探,最愛的是潤餅菜,手抓一卷,心思徘徊。此菜在新加坡亦隨處可見,名喚“潤餅卷”,潤餅裡的菜色較單一,表皮偏硬,不似五店市的溫潤、甜美、不油不膩。潤餅菜在閩南因有紀念先人的意味,流傳廣泛。表皮偏硬固然與制作潤餅的面粉、手法有差異,然而,沒有坐在八仙桌上品嘗,少了儀式感,走味亦在情理之中。

朝北大厝的正廳上,長案桌,八仙桌,茶幾太師椅,小楊感覺尺二紅磚間那些血脈般的泥水線布滿全身。眼前一恍惚,看到媽媽從右后房七堵的眠床走向四腳的琴椅,鏡裡的青絲泛著光澤。右下房的實木搖籃,媽媽說過,早前新加坡家裡還有一隻,原來它想家了,偷偷跑了回來。

“不愁日暮還家錯,記得芭蕉出槿籬。”他從五店市走到朝北大厝院牆前,冒出於鵠的《巴女謠》的兩句詩﹔而他,自踏入朝北大厝,看到屋角落滿灰塵的小搖籃,一剎那,冒出了牙牙學語時深藏至今的那兩個閩南字。二十多年后,這兩個遙遠的古文字於今天再次跑了出來,小楊不由得一驚。

這兩個閩南字是什麼?小楊腼腆地笑,不語。此刻,他解了多年的語言之惑,多麼想馬上飛到媽媽身旁,重溫這兩個字在閩南話裡的音和義。(攝影/南山)

來源:《海內與海外》雜志

(責編:劉婷婷、黃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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