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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先生的文化品格
2019年06月27日17:04  

在人類文明的星空中,繁星閃爍,當代著名學者啟功先生無疑是其中光彩奪目的一顆。他在學術和藝術諸領域都卓有成就,為弘揚優秀傳統文化做出杰出貢獻﹔而他高尚的文化品格更讓人們永遠懷念和崇敬。“學為人師,行為世范”,是啟功先生為北京師范大學擬定的校訓,也是對他一生成就和高尚品格的精確概括。有人說:世無完人,啟功例外,確實,仁、義、禮、智、信,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美德,啟功先生幾乎無不具備。凡是有機會跟他接觸的人,無不為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在啟功先生生命的最后十幾年中,我有幸長期與他親密接觸,深刻地感受到了先生人格的偉大。先生高尚的品德,時時感動著我,教育著我,熏陶著我,成為我一生最重要的精神財富。我曾經在一篇文章裡說過:“在我到了必須對自己的言行負責的年齡后,我幾乎沒有用過‘崇拜’這個詞,但我從不諱言對啟功先生的崇拜。”時至今日,我仍然堅持這一觀點。

堅韌: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淨

啟功先生生前有一方特別喜愛的古硯,硯上刻著銘文:“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淨。”先生多次書寫這則銘文,並把自己的臥室兼書房命名為“堅淨居”,自號“堅淨翁”,可見“堅”“淨”二字得到他的高度認同。堅韌如石、純淨似水,可說是先生性格和為人的真實寫照。

很多人都知道,啟功出身皇族,是清雍正帝的第九世孫。可是他一點也沒受到皇恩的澤潤。由於是降襲制,到他曾祖父這一輩,受封爵位的俸祿已經連養家都不夠,隻好靠教家館來維持生活。啟功剛滿一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去世了,揭開了家族急劇衰敗的序幕﹔十歲時,曾祖父和祖父又相繼去世,家業因償還債務而破產,從此就靠母親和終身未嫁的姑姑撫養。靠著曾祖父和祖父門生的資助,家庭勉強維護生計。為了養家糊口,啟功讀到初中未畢業便輟學了。

苦難的生活,磨練了啟功的意志。輟學之后,他沒有消沉,也沒有放棄學習。他一邊教家館掙錢貼補家用,一邊尋找工作,同時跟隨幾位老先生,學習中國古典文學,習作詩詞文章,練習書畫創作。艱難的環境養成了他虛心求教的學習態度,磨練了他刻苦鑽研的學習毅力,同時也給了他師從百家、不拘一格地學習傳統文化的機會,奠定了他以后做學問的基礎。在以后漫長的歲月裡,無論是當年初出茅廬的青年后生,還是艱難坎坷的中年時光,亦或后來名滿天下的博學大師,他從來都沒有懈怠過,一生都在學習和思考。他在書畫創作、書畫理論、書畫鑒定、詩詞創作、古典文學研究、古代文獻學研究、古代漢語研究以及歷史學、宗教學、版本目錄學等方面都卓有成就,這些成就都不是在課堂上學來的,而是他“東抓一把西抓一把”“抓”來的。

在學術研究和書畫創作中,啟功並不盲從前人,更不迷信權威,不懂的東西總要弄個究竟。他敢於懷疑前人的學說,大膽地提出自己的觀點。比如,他向溥心畬學畫,溥心畬總說“要空靈”。至於怎樣“空靈”,他也說不上來。啟功就一邊臨摹學習一邊反復琢磨,終於有一天突然明白“空靈”的道理了。再如,關於書法的結字、用筆,元代著名書畫家趙孟頫說:“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這一觀點流傳了幾百年,從來沒有人懷疑。可是啟功通過幾十年的實踐得出的結論卻不同。他認為:“從書法藝術上講,用筆與結字是辯証的關系。但從學習書法的深淺階段講,則應是以結字為上。”他經過多年的探索,發現練字的九宮格、米字格並不准確,因為字的重心聚處並不是在格的中心點,而是在距離中心不遠的四角處。“用筆何如結字難,縱橫聚散最相關。一從証得黃金律,頓覺全牛骨隙寬。”(《論書絕句·九十九》)認真二字,說來簡單,真正做到可不容易。正是由於這種獨立思考的精神,他才能獨辟蹊徑,自成一家。

為學如此,為人更是如此。啟功先生看似隨和,一團和氣,實際上外圓內方,清正自持,不媚上,不趨勢,在原則問題上毫不妥協。抗戰勝利后,先生當時所在的輔仁大學一位教授出任北平市教育局局長,看中了年輕有才華的啟功,要他去當科長,薪水比他當教師高很多。啟功當時家裡很窮,母親、姑姑、妻子都靠他微薄的薪水養活,這份工作對他很有吸引力。他猶豫不決,便去請教恩師陳垣校長。陳垣問:“你自己覺得怎麼樣?”啟功答:“我‘少無宦情’。”陳垣聽到這裡捋著胡子哈哈大笑,說:“既然你並無宦情,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是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你可以搖搖擺擺﹔衙門發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屬員,是官吏,你要惟命是從。”聽了老師的話,啟功不啻醍醐灌頂,立刻起身回家,給那位教授寫了一封信,婉言謝絕他的邀請。啟功先把這封信拿給老師過目,老師看后說了四個字:“值三十元。”多年后,啟功談起此事時說:“這‘三十元’到了我的耳朵裡,就不是銀圓,而是金圓了。”

老師的教誨,令啟功牢記終生。在2004年出版的《啟功口述歷史》中,他鄭重地說:“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我作出了一次重要的正確的選擇,對我來說,這是無價之寶,而幫我指點迷津的恰是陳老師。他指導我怎樣正確衡量自己,認識自己,怎樣擺正自己的社會位置,選好自己的人生舞台。”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他認真走好每一步,不容自己有任何錯失。1957年“反右”,他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右派,並接連被撤銷了教授職稱、北京市政協常委和九三學社社員的資格,工資也被降了一級,精神上受到了沉重打擊。他不能上講台,就利用勞動改造的業余時間潛心學術研究,撰寫了大量的論文和書稿。1964年,他的第一部學術專著《古代字體論稿》出版,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重視。幾年之后,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猛然襲來,啟功先生又被打為“准牛鬼蛇神”,被不斷審查,並要接受集中學習和勞動,家中也被查封。但在這艱難歲月,他仍利用運動的間隙和休息時間,反復推敲和修改,醞釀了另一部學術著作《詩文聲律論稿》,並在1977年由中華書局出版。

改革開放之后,啟功先生迎來了“遲到的春天”,他的書法聲名日隆,一字千金。先生並沒有以此自矜,以書法家自居。凡是向他求字的,他差不多有求必應。特別是一些修理工、服務員,他常常主動贈字感謝他們的勞動。這在客觀上也造成了社會上對他的字太“濫”的非議。而先生毫不介意,因為他本來就沒像有的人那樣拿字賣錢。

先生對普通人如此謙和,可是對一些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權貴就不假以辭色了。先生曾經給我講過兩個真實的故事。一次一位商人向他求字,說要制成匾挂在幾十層的樓上。先生問他干什麼用,說是給一個酒家寫的。啟功問:酒家有沒有經濟效益?答曰“有”。啟功問:你們有經濟效益,我要不要經濟效益?來人問他要多少錢,並拿出一沓錢給他。啟功說:你沒有誠意。你如果有誠意,不等我問,就應該主動提出報酬的事。哪怕是兩毛錢,那也是你的誠意。等我問你了,再多的錢也不是你的誠意。今天就教教你什麼叫誠意。還有一次,一位自稱是空軍首長秘書的人來替首長索字,態度蠻橫。啟功緩緩問道:“我要不寫,你們首長會不會派飛機來炸我?”那人沒想到他會這麼問,趕緊回答:“那當然不會。”啟功說:“那我就放心了。你走吧。”先生給我講完這些故事后感嘆道:“你說這都是什麼人呢,能把你的鼻子氣歪了。”

對於原則問題,先生從不苟且。1993年,他發現有人假冒他的名義,對古書畫作品進行鑒定,造成書畫市場的混亂。對此,老先生非常憤怒。當年6月17日,他專門約見我,委托我代他發表聲明:“從今以后,啟功不再為任何個人收藏的古字畫鑒定真偽,凡有以‘啟功’名義在個人收藏的古字畫上題簽的均為假冒,概與本人無關。凡以我的名義欺詐別人的,屬於犯罪行為,我要保留追究刑事責任的權利。”先生懇切地說:“這事我想了很久,終於下了這個決心,請你在報紙上為我發表一個聲明。”二十多年過去了,先生當年嚴肅、認真而又焦急的神情仿佛還在眼前。

啟功先生從不隨波逐流、隨聲附和,人雲亦雲。他晚年雖然很少出門,但對社會上好多現象都很了解,也有自己獨立的看法。有一段時間,有的人對一位重要人士的字有一些議論。有一次我問他,這位人士的字到底怎麼樣。啟先生認真地回答:他是有家學淵源的,是真懂書法的,有功底。在眾聲喧嘩時,啟功先生並不故作清高,隨聲附和,而是實事求是,敢於堅持自己的獨立見解。

淨,還體現在先生對自己的無情解剖和嚴格要求上。1938年,啟功失業后,為生活所迫,曾短暫在日偽政府裡做過一個比科員還低的小職工,總共不過三個多月。解放后,啟功主動向陳垣校長坦白了這件事,陳校長聽了,隻說了一個字:“臟!”這樣一件小事,啟功記了一輩子,並且鄭重地寫進了《啟功口述歷史》中:“就這一個字,有如當頭一棒,萬雷轟頂,我要把它當作一字箴言,警戒終身——再不能染上任何污點了。”在自己的回憶錄裡,啟功沒有美化自己,不惜自暴其丑,這不但是“不為尊者諱”,而且是“不為自己諱”了。

曠達:能與諸賢齊品目,不將世故系情懷

認識啟功的人都知道,先生幽默,開朗,達觀,詼諧。先生經常說:“小孩子有句順口溜:‘手心手背,狼心狗肺。’我是‘手心手背,沒心沒肺’。”其實啟功先生“幼時孤陋,中年坎坷”,幾十年的風雲變幻,他歷盡坎坷,飽嘗憂患,其間的委屈與苦難是旁人所難以想象的。可是,他卻能夠超然對待人世間的榮辱冷暖,始終保持著自信、自愛和自尊,保持著一顆樂觀的赤子之心。他以幽默而聞名,一張慈眉善目的臉上,總是如同彌勒佛一般堆滿了笑意,單純而包容。

在十年浩劫的荒唐歲月裡,先生剛剛摘掉“右派”的帽子不久,又被打為“准牛鬼蛇神”,一天到晚不斷地接受審查,接受集中學習和勞動改造,家中也被查封。老伴和親人都為他的精神狀況而擔心,但他卻一如既往地微笑:“你們放心,我事情忙著呢,沒時間琢磨自殺!”安慰完親人,他揮筆寫下一幅對聯:“草屋八九間,三徑陶潛,有酒有雞真富庶﹔梨桃數百樹,小園庾信,何功何德濫吹噓。”

啟功的法書博師古人,典雅挺秀,美而不俗,在當代書壇獨樹一幟,受到業界的高度評價和社會大眾的廣泛喜愛。可是,也有些人不以為然。有的說他是“館閣體”,有的說他寫得太濫了,還有的拿收費說事。其實,啟功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字當回事,更沒有把自己的字當作牟利的工具。他菩薩心腸,來者不拒,天天為眾多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無償勞動。面對各種議論,啟功先生一貫相當達觀,毫不在意:“我不在乎別人稱我什麼‘館閣體’,也不惜自謔為‘大字報體’,反正這就是啟功的書法。”“開門撒手逐風飛,由人頂禮由人罵。”(文 / 徐 可)

來源:《海內與海外》雜志

(責編:皮博、高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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