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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棠與《元曲偷藝》
2019年06月27日17:04  

劉紹棠一生致力“中國氣派,民族風格,地方特色,鄉土題材”的創作。1994年5月,他在為文集而寫的《小傳》中,這樣評價自己的創作:“我的主要成就,是新時期以來取得的。形成了我的鄉土文學創作體系和理論體系。”

劉紹棠所說的鄉土文學創作體系,涵蓋了1979年重返文壇以來所寫的12部長篇小說,30部中篇小說,以及精挑細選為數不多的短篇小說,總體反映了京東北運河家鄉的20世紀風貌,展現了一幅家鄉的歷史、景觀、民俗和社會學的多彩畫卷。

而鄉土文學理論體系,則是與鄉土文學創作體系相伴而生的。1986年劉紹棠在《建立自己的體系》一文中說:“我雖然以主要精力從事鄉土文學小說創作,但是與此同時,我也致力鄉土文學的理論建設和宣傳工作。”劉紹棠適時地將大量發表在天南地北報刊上的散文短論,集中編選而陸續出版。自1982年至1997年,累計出版了11本散文短論集。

最后一本集子《四類手記》,是劉紹棠病重時堅挺著編選出來的。這本書開篇就是專題《鄉土文學》,匯集了18年以來所寫的鄉土文學的著述,以及最后的專論《鄉土文學淺說》。這是劉紹棠倡導鄉土文學留給后世極其珍貴的文學遺產。

《四類手記》中有一類與鄉土文學相關聯的文藝專題,不拘一格,獨辟蹊徑,暢所欲言,發人深省,那就是發表在《天津日報》“滿庭芳”副刊上的專欄《蟈籠說古》。本文要特別介紹的《元曲偷藝》,則是《蟈籠說古》系列隨筆中的最后一篇。

劉紹棠在《蟈籠說古》開篇之作《先秦母體》坦言:“我念先秦文學,不是想當學者寫論文,而是學以致用寫小說。”因而在講評歷代作家作品時,自然地會將自己學以致用的寶貴經驗講出來。這是《蟈籠說古》的別出心裁。例如《失誤引起的雜談》中透露:“我不說誰也不會知道,唐三千宋八百,杜牧詩文對我的影響最大。”“我從杜牧詩中學習語言的色彩,形成自己的色彩語言。”像這樣從古典文學中“偷藝”的生動事例,不勝枚舉,乃至最后這一篇,鮮明地命題:《元曲偷藝》,情真意切。文中說:“很多研究我的小說的人,說我運用的是淨化美化了的農民口語,同時深受古典詩詞戲曲的影響。后者透底可見,對我影響深刻的是元曲。”

劉紹棠十分迷醉散曲中的小令:馬致遠《秋思》、王實甫《長亭送別》那情景交融的藝術感染力﹔還有關漢卿的《不伏老》:“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錘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 劉紹棠無比贊佩關漢卿酣暢淋漓地表達了憤世嫉俗與不畏強權的精神﹔繼而真誠地啟發讀者:“請將關漢卿小令《不伏老》對照我的小說看,便可看出我很會偷藝。”相信聰明的讀者,會在閱讀中找到自己的答案。

《蟈籠說古》的寫作過程頗不尋常,前后跨越了五個年頭。始發於1993年3月17日。當時劉紹棠正在創作多卷體長篇小說《村婦》。同時他還有諸多十分關切的問題也想尋機暢所欲言,於是應邀在天津《今晚報》《天津日報》,北京《北京晚報》《人民政協報》《戲劇電影報》《民主》月刊,上海《解放日報》《文匯報》《文學報》等等報刊開辟專欄,分別寫出了數十、數百篇短文,劉紹棠稱之為“病殘之后的賣老命之作”。此中的甘苦,他自己透露了一點兒:“大病之后,元氣大傷,每天隻能工作兩三個小時。超時過量,病情便會雪上加霜,因而必須將這兩三小時一分鐘掰成兩半用。”“在這可以工作的兩三個小時裡,主要精力用在寫長篇小說上,零碎時間寫一點短文。”所謂“一點短文”,便是日后匯編成冊的《蟈籠絮語》《如是我人》《紅帽子隨筆》《我是劉紹棠》以及《四類手記》等。

此外,劉紹棠還要按月參加北京市人大常委會會議參政議政,參加各種義不容辭的社會活動,以及接待來訪者等等,哪樣不花費大量時間呢?

這就不難理解,盡管每一項寫作任務都是必須的,迫切的,卻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面對十來個報刊專欄,他忙而不亂,主次分明,先來后到或急用優先﹔忙裡偷閑,閃電構思,見縫插針,神來之筆。查閱《蟈籠說古》的寫作進度,1993至1994這兩年,共發表了《偏愛李翠蓮》等十五篇隨筆,平均一個半月出一篇,不緊不鬆,恰到好處。到1995年,長篇小說《村婦》(第一部)殺青,整理文稿交出版社。舉辦了“劉紹棠鄉土文學創作展覽”等大型活動。還有應時的各類文稿。忙歸忙,劉紹棠心裡裝著《蟈籠說古》,為他所崇敬喜愛的宋代五位大師蘇東坡、歐陽修、陸游、辛棄疾、李清照等寫了贊美文字,感人肺腑。

不幸的是,1996年4月,劉紹棠因患急性肝硬化、肝腹水又一次住進了醫院,病情危重而痛下決心:“一個人渾身是鐵,能捻多少顆釘?從陰陽界上歸來,我痛恨自己太缺乏自知之明了。今后,死馬要當活馬醫,不再破車攬大載。自我幽禁,閉門謝客,婉辭約稿,一心不二寫成我的《村婦》。” 好在經過兩個月的精心治療,基本痊愈。出院后繼續中醫調理,到秋后肝功能指標也趨於正常。只是體弱多病(還有糖尿病、心腦血管病等等)的現狀並沒有改變。但病休了幾個月的劉紹棠,強烈的工作欲望,使他忘卻了“不再破車攬大載”的教訓。從9月份開始,每月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外出開會,處理急活,至12月,活動達到了高潮。12月8日,為《蟈籠說古》寫出了1996年度唯一的一篇《開採遼金》。此后,在中國作協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光榮地當選副主席。由於年終活動頻繁,疲勞過度和飲食不當,使身體又嚴重受損。但劉紹棠一心想的還是要多有作為。12月23日他應報刊之邀寫出《牛年志向》,虔誠地表白: “魯迅先生說他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和血。我雖然沒有達到這個崇高的境界,但一生都在心向往之,努力追求。魯迅先生說他被東家牽去犁兩溝田,西家牽去轉幾遭磨,都樂於從命,我想我也有這個勞動態度。”“雖然病夫不敢言勇,病牛不敢自吹,但是,在一九九七丁丑年,我還想多犁兩溝田,多轉幾遭磨,少吃草多擠奶。”

劉紹棠說到做到。1997年伊始,病魔纏身的劉紹棠非但沒有住院治療,而且照常參加各項重要會議。他負責主持京味文學叢書的編委會工作,還要完成自編的46萬字的《四類手記》(剪貼是一項累活和重活)。元月20日曾應約寫了雜感《老殘說球》,因猝然離世而成了遺作。文藝隨筆絕無僅有的一篇,就是元月27日為《蟈籠說古》而寫的《元曲偷藝》。一部中國古典文學史,從先秦寫來,將歷代文學有重點地講述了個人獨到的見解。假以時日,《蟈籠說古》當完美收官。然而殘酷的現實是,到2月份,參加為期一周的十屆人大五次會議之后,肝腹水病情急轉直下,延宕至3月11日住院,已無力回天,翌日便不幸逝世。《元曲偷藝》竟成為劉紹棠一生鄉土文學之論的絕響!

《元曲偷藝》刊登於1997年3月10日的《天津日報》“滿庭芳”副刊。正是劉紹棠病重臨住院的前夕。他尚未知《元曲偷藝》已見了報,特意囑我接到報紙,趕緊交付《四類手記》的責編。

劉紹棠就是這樣,為鄉土文學創作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曾彩美,劉紹棠夫人,生於緬甸。1951年初中畢業回國﹔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從事中學語文教學至退休。劉紹棠逝世后一直負責整理、研究、出版劉紹棠的著作)

元 曲 偷 藝

對於元朝和元曲,我覺得很有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必要。更多的話我不想說,我最感驚羨的是元曲的巨大生命力,至今雄踞現代的戲曲舞台。

程(硯秋)派名劇《竇娥冤》(或名《六月雪》),源自關漢卿的《感天動地竇娥冤》,關漢卿的《望江亭中秋切鲙魚》,正是張君秋代表作《望江亭》的母本。此外,《單刀會》《魯齋郎》《救風塵》《蝴蝶夢》……都是經常演出的京劇保留劇目。王實甫的《西廂記》,有張君秋、葉盛蘭、杜近芳聯合主演的新編本。而久演不衰的是荀(慧生)派的《紅娘》。《趙氏孤兒》《牆頭馬上》《漢宮秋》……五彩繽紛,不勝枚舉。

吸引我對元曲產生強烈興趣的,開頭並不是雜劇本身,而是散曲中的小令。開蒙的是馬致遠的《秋思》(《天淨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散曲源出民間歌謠,經過文人藝術加工,雅俗共賞,流傳演唱。擴而大之,豐而富之,遂有雜劇的繁榮昌盛。讀王實甫《西廂記》,誰不為“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而傷感。“黃花地”,也有作“黃葉地”的,我喜歡“黃葉地”﹔“西風緊”也有作“西風起”的,我覺得還是“西風緊”好。魯迅先生非常欣賞《水滸》中林教頭火燒草料場中的“那雪下得正緊”,比“大雪紛飛”高明得多。古典作家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精神,今日肯學一二者能有幾人?以六百字文不加點,一氣到底為“創新”,如何能有傳世佳作?目前,更有甚者,已經公開將文學創作“改革”為文學制作﹔而且,據說,制作文學加策劃新聞,便能暢銷,產生轟動效應。也許我已“古久”,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種生產和營銷方式,實在是泡沫經濟的暴發手法。

歷史証明,元曲百世流芳。京劇不景氣,沾了元曲之光的京戲卻仍“走俏”:《望江亭》叫座,《紅娘》叫座,連改編之后大大削弱了震撼力的悲劇《竇娥冤》,依然是高檔上品。

創作商品化,打本子的(編劇)為演員個人寫戲,作家失去主體地位,罕有佳作。梅蘭芳、程硯秋兩大家,個人藝術成就高入雲霄,而他們的獨家劇本,文學水平都並不高。

元曲作家,當以關漢卿、王實甫為兩大“班頭”。過去過多強調關漢卿作品的直接“政治性”,對關漢卿作品那雄渾悲壯的藝術魅力研究較少。王實甫的《西廂記》,稱贊其藝術魅力,卻又認為其隻具有間接政治意義,不公平地貶低。其實,竇娥呼天搶地的喊冤,崔鶯鶯沖破羅網的追求,很難估定誰的震撼力更大。崔鶯鶯是已故相國之女,竇娥是即將上任的巡按之女,都不是貧下中農,不必有所偏向。關漢卿的剛,王實甫的柔,關、王剛柔相濟,元曲風景才更好看。

元朝實行高壓統治,元曲卻呈現百花齊放現象,是何原因?我以為,元代文人被迫淪落下層,與勞苦大眾同呼吸共命運,是主要原因。如果關漢卿住在五星級大飯店總統套間,哪裡還管竇娥冤不冤?我個人二十二年賤民生涯的經歷,也可為佐証。

關漢卿祁州五仁村人,即今河北省安國人,因在太醫院任職,定居北京。王實甫“名德信,大都(北京)人”。最近,我應聘擔任精神文明建設工程《京味文學叢書》主編,邀請專家學者座談。大家公認,關、王應屬京味作家。古有關、王,今有老(舍)曹(禺)﹔一脈相傳,后繼者誰?

元代文人中還有一位詩畫兼能的王冕,令我敬佩。讀《儒林外史》而知此人,我和他同是牧童出身,今人曾照古人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我早已把他引為“忘年交”。他為避亂而入山退隱,我也為苟活於亂世而匿居鄉野。十年浩劫,荒屋寒舍,北風怒吼,傳來陣陣造反口號聲,如此情景中讀王冕詩,能不感慨萬千?

文化專制,無書可讀,拾到筐裡就是菜。我是在“焚書坑儒”的年代裡閱讀元曲。很多研究我的小說的人,說我運用的是淨化美化了的農民口語,同時深受古典詩詞戲曲的影響。后者,透底可見,對我影響深刻的是元曲。

請將關漢卿小令《一枝花·不伏老》:“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對照我的小說看,便可看出我很會偷藝。 (文、圖 / 曾彩美)

來源:《海內與海外》雜志

(責編:皮博、高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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