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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陳舜臣
2019年05月06日15:19  

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國內相繼出版、再版了陳舜臣先生的《風雲兒鄭成功》、《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太平天國》、《大唐帝國》、《儒教三千年》、《日本人與中國人》、《西域余文》、《鴉片戰爭實錄》等幾十部作品,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陳舜臣熱。

陳先生是日籍華裔,1924年生於日本神戶,畢業於大阪外國語學校印度語科,1957年開始寫作,1961年成為專業作家,主要著作有《枯草根》(獲江戶川亂步獎)、《青玉獅子香爐》(獲直木獎)、《孔雀路》(獲推理作家協會獎)、《實錄鴉片戰爭》(獲每日出版文化獎)、《敦煌之旅》(獲大佛次郎獎)、《中國歷史》(十五卷)、《十八史略》、《馬可波羅》等等,近二百部,總銷售量二千多萬冊,在日本文壇,享有盛名,是家喻戶曉、深受敬重的學者型作家。

他的作品與枯燥的歷史專著或國內風行的戲說完全不同。他尊重史實,鑽研經典古籍,實地勘察採訪,用冷靜理性的目光,在世界歷史的框架中審視中國近代的衰敗,在風雲變幻中刻畫描繪人物的性格命運,力求做到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的統一。他是日本藝術院中唯一的華裔。在中國歷史小說這個領域,日本文壇無岀其右者。正如他的同窗摯友、著名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所說,能夠讓日本人真正了解中國歷史的,隻有陳舜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陳先生經常率全家回國採風,我曾多次陪他們旅行。他博覽群書,學養深厚,謙遜朴實,平易近人。他喜歡沉思默想,目光和思想,總是遨游在歷史的天空。與學者作家交流時,他旁征博引,條分縷析,滔滔不絕,而在寒暄應酬時,他又噤若寒蟬,呆若木雞,找不到話題。1979年秋天,陳先生為寫《三藏法師之路》,率領全家及兩個日本助手,應中國作協邀請,回國採訪。我們沿著玄奘取經學法的足跡,訪問了吐魯番、庫車、阿克蘇、喀什,最后到達塔什庫爾干。

塔什庫爾干位於帕米爾高原東部,平均海拔四千米,途中要翻越幾座高山。聽司機說,中巴公路中國段,全是砂石路,沿途高山峻嶺,懸崖峭壁,很多地段被泥石流沖毀,轎車上不去,隻能用吉普車,單程就要十幾個小時。當地外事部門規定,高血壓、心臟病者不宜上去,所以行前要在喀什檢查身體。陳先生帶的兩名日本助手,一為女畫家,為其新作畫插圖﹔一為朝日新聞記者、小說家伴野朗,寫紀行報道。別人都順利通過,偏偏伴野朗血壓過高,醫生怕出事,不同意他上山。伴野朗激動萬分,紅頭脹臉,不依不饒,一下子變成了“野狼”,逮誰跟誰嚷。他說,我不去怎麼寫報道?我寫生死狀,萬一死在路上,與你們無關,我自己負責!

當地醫生不同意他去,而他又非去不可,雙方各持己見,僵持不下,陳先生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明天就要出發,這樣對立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建議領導請示北京,由中國作協領導定奪。當時通訊設施落后,聯系極為不便,電話由喀什打到烏魯木齊,再轉北京,直到深夜,總算找到了主持工作的馮牧先生。他在雲南當過兵,有豐富的高原旅行經驗,考慮了一下說,我看問題不大,為防萬一,要有醫生隨行,帶上氧氣。有了尚方寶劍,我心裡有了底,於是與“野狼”約法三章:不准喝酒(他是酒簍子)﹔不准跑動(他心臟不好)﹔感覺不適馬上報告,不准隱瞞。

就這樣,臨時又請當地外辦增加了一輛北京吉普,三輛車,帶著醫生和氧氣,由喀什出發,顛簸十六個小時,到達塔什庫爾干。我們住在縣招待所,每人一件軍大衣,和衣而臥,徹夜未眠。醫生說,這是高原反應。第二天,我們去草原尋芳探勝。藍天白雲,綠草如茵,雪山皚皚,清風習習,恍若仙境。在那一塵不染的蔚藍中,仿佛人的身體、思想、靈魂也變得純淨透明。怪不得伴野朗死活要來,這壯麗風光,值得賭上身家性命。記得當地人喜食雪雞,說是大補。陳先生勸阻說,這是雷鳥,生活在雪線以上,在日本是珍稀動物,萬萬吃不得……

1981年10月13日,陳舜臣先生率夫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從新疆旅行回來,住在北京燕京飯店16樓26號房間。那天晚上,作協在康樂餐廳為他們餞行,回到飯店己經8點多鐘。陳先生聽說巴老從法國回來,也住在這裡,想見見巴老,送幾本書。

那年春天,巴老率領中國作家代表團訪日時,陳舜臣夫婦特意從神戶趕來,到成田機場迎接,當晚住在東京,第二天上午又去飯店看望巴老。他們夫婦年輕時都是巴老的讀者,敬重巴老的道德文章。我打電話給巴老,巴老說:“在這裡,我是主人,陳先生是客人,我應該去看他們。”陳先生說,這可使不得,巴老是德高望重的長輩,我應該去看望他。我說,這是巴老的意思,恭敬不如從命,我去接巴老吧。

巴老穿一件褪色的藍布中山裝,白發如雪,人瘦多了,顯得疲憊蒼老。他從桌上拿起一本德文書,很厚很重,好像是文物目錄,說陳先生喜歡文物,也許有用。巴老想寫幾個字,但摸摸上衣口袋,沒有筆,我把我的筆遞給他。巴老摘下眼鏡,在書的扉頁上寫:“舜臣先生留念。巴金一九八一年十月十三日。”日期寫的不太清楚,巴老又描了一遍。

我和巴老一起走出房間,巴老問:“陳先生住幾樓?”我說16樓。巴老說:“比我們還高。”我說:您剛從國外回來,連家都沒回,又接著開會,太累了吧?巴老說:“還好,還好,回上海要休息幾天。”

陳舜臣全家,站在房間門口迎候。巴老走進客廳說:“一年多了,又見到你們,很高興。去年你們到機場接我們,仿佛是昨天的事。我剛從瑞士回來,在那裡待了一個星期。在法國住了兩個星期,在裡昂參加國際筆會大會。日本也派高橋健二先生出席了。中國現在有三個筆會中心,北京、上海、廣州。這次代表團有九個人,三個工作人員。”陳先生問,台灣筆會去了沒有?巴老說:“由香港筆會代表的。我年輕時到過台北,日月潭風景很好。”

陳先生的妹妹、在中國國際電台工作的陳妙玲女士說:“1962年,我陪日本廣播代表團到過您家。那時您女兒好像在中學讀書。”巴老說:“對,對,是日本廣播代表團。快二十年了。我女兒是學戲劇的,現在《收獲》雜志當編輯。兒子到農村插過隊,在工廠也干過,后來考上了大學,學中國文學。”陳先生說:“歡迎您常來日本看看。”巴老說:“謝謝。我十七號回上海,說國內機票沒有了,買的是國際航班,要很早起來趕飛機。”巴老說著,把那本大書送給陳先生,起身告辭。陳先生一家,把巴老送到電梯前,鞠躬告別。

1984年秋天,陳先生和日本著名評論家加藤周一率《敦煌之會》訪華團來訪。一路上,常有日本游客認出他,過來施禮問候,合影留念。在敦煌賓館,有幾個日本青年,是先生的粉絲,找到了先生的房間,高興地說:“我們就是讀了您的《敦煌之旅》,才結伴來的。在這裡遇到先生,並請先生簽字,非常榮幸。”一位日本朋友對我說,《敦煌之旅》這種游記類書,在日本一般也就發行二、三千冊,但陳先生這本書,史料翔實,文字優美,筆調親切流暢,知識性、趣味性都很強,印了20多版,發行20多萬冊,簡直是個奇跡。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陳先生年年回國,有時一年就回來好幾次,常常見面。中國作家團到日本時,陳先生夫婦也總要在百忙中出面接待,在神戶有名的“第一樓”中餐館,設宴款待。

1994年8月,先生在講演中,突然昏迷,失去知覺,到醫院搶救,診斷為腦左側基部岀血。幾天后,恢復知覺,但右半身麻痺,右手不能握筆。一個作家,失去了筆,無法寫作,是莫大的痛苦。他坐臥不寧,焦躁不安。周圍的人勸他用左手在電腦上打字,但他用手寫了一輩子,怎麼也不能適應,隻好放棄。這時,早就答應的新聞連載小說交稿日期迫在眉睫,他覺得自己還能寫,就在孫子的練習本上,試著用左手握鉛筆寫字。連載每次要寫四百字的稿紙三張。開始時,一張稿紙要寫三個多小時,累得頭昏眼花,氣喘吁吁,后來漸漸快些,但也非常吃力。從第二十二回開始,他用不能動的右手墊著左手寫,岀院時,一共寫了125張稿紙。他說:“我怕編輯看不懂我用左手寫的鉛筆字,請熟悉我筆跡的編輯來看,他說不要緊,能看懂。這樣我才有了信心。”

他住院半年,岀院回家的第三天,即1995年1月17日,發生了阪神大地震。面對那些膽戰心驚手足無措的人們,自己卻手腳僵硬,寸步難行,愛莫能助,不禁潸然淚下。為了給那些流離失所、失去親人的人們,送去一點關心、溫暖和鼓勵,他主動拿起筆,為《神戶新聞》寫了一篇文章《神戶沒有毀滅》。

當他離開一片瓦礫廢墟的神戶,去沖繩療養時,心想,我的身體也許永遠失去了自由,但我不能無所事事,坐以待斃,必須盡快恢復體力,把尚未完成的工作做完。早晨,他到海邊,光著腳,練習走路,海灘上留下他歪歪斜斜的腳印和踉踉蹌蹌的身影。妻子責備他不遵守醫囑,但他置若罔聞,堅持練習。在沖繩休養了兩個月,蔚藍的大海,親人的關懷,朋友們的鼓勵,給了他勇氣和信心,離開時,身體恢復得很好,可以拄杖而行。

回家后,他努力尋找機會回歸社會,積極參加各種活動,為當地的萬人音樂會,寫了《安魂曲——跨越刼火》。同時,他又開始了創作,並且到中國、美國、英國、西班牙、葡萄牙、古巴等地採訪,出版了《成吉思汗一族》、《曹操——魏曹一族》、《桃源鄉》、《青山一發》、《曹搡殘夢》、《龍鳳之國——追尋中國興衰源流》、《六甲山隨筆》、《論語抄》等新作。

2008年1月5日晚上,他第二次腦岀血。這次是腦右側,左手麻木,不能握筆,話語不清,而且岀現吞咽障礙,隻能用鼻飼維持生命。治療三個月后,吞咽障礙消失,終於可以像正常人一樣進食了。身體情況有所好轉,他又開始寫作。《大眾讀物》請他寫卷末隨筆,妻子勸他婉拒,但他說答應過的事,必須做,於是由他口述,由妻子、女兒筆錄,按時交了稿。他的日程表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紙條,上面寫著報刋雜志的截稿日期。他擔心寫了一半的《李白》連載中斷,在康復訓練中堅持創作。他說:“回憶我的創作,在收集查閱資料寫筆記時,就完成了一半。這次倒下,我最害怕的就是喪失記憶。但病后三個月,我打開記憶的抽屜,發現東西還在,興奮極了。雖然我說不岀來,但那些人物,如李白、白居易、陶淵明、波斯的烏馬魯·哈依牙母(1040—1127年 伊朗天文學家、數學家、哲學家、詩人)等還活在我心裡。我能寫的人物還有很多,他們一直在我身邊,沒有離開。”

2010年,我去日本研究野間宏時,他的夫人告訴我,陳先生仍在專門的康復醫院中治療,雖然已經85歲,但依然自強不息,壯心不己,天天練習寫字,練習起坐,希望有朝一日,重新拿起筆。

2015年1月21日,陳先生走了,他心中那些還沒有來得及寫出的人物和故事,也隨他而遠去,但他高潔的人品文品,將永遠活在讀者心中。(文、圖 / 陳喜儒)

來源:《海內與海外》雜志

(責編:段晨茜、閆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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