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化就是文化

走進昆明楠園，第一次看見父親無中生有生出的這座春城邊的園林，她就心中喊：爸爸是個藝術家。

開闊的水面，讓人想起中國國畫的留白，想起庄子逍遙游的南溟。

“假山的石頭，用的就是當地的石材，草木都是當地的草木。”她說。父親的做法，符合因地制“藝”的原則，符合自然天成的理念。父親是中國藝術家啊。

父親上大學是學文的，做過中學的國文教師，大學的園林教授。詩文書畫，是他的天賦，更是他的學養。父親有幸師從過張大千先生，有幸結親徐志摩先生（徐的表妹成了父親的妻子）。父親后半生轉入了園林的領地，以生花之筆寫如花之園，以開花之計補落花之墅。綠化就是文化，父親生前說。多年以后，中國響起了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

各位首長

說到湖南，她想起往事。當年父親給張家界旅游區的管理人員講課，這樣開場：“各位首長，你們管山管水管樹木管房子……”父親拜托大家像賢明的父母官一樣，像愛護兒女一樣愛護一草一木。

多年以后，中國開始任命河長。

假山即雕塑

與父親朝夕相處，就會耳濡目染，她說話也善於比喻與聯想：“外國人文藝復興，搞希臘風格的雕塑，那時，中國明朝人在筑園林，堆假山。假山就是雕塑，抽象雕塑。”她的比喻，讓我第二天看豫園時耳目一新。

園林就是地上的繪畫。她又說。地上的繪畫，石頭是點，池水是面，樹枝是線，房子是體。白牆黑影，有如水墨。綠葉紅花，恰似水彩。

畫中有詩。因此，編書時，她要求給園林設計建筑圖配上宋詞：“書是一道菜，園林設計圖配宋詞，像做菜放味精，調味品可以調動讀者情緒。”

蠻好玩的

她說父親時常會岀現“蠻好玩的”四字。我想起數學家陳省身，哲學家金岳霖，說到邏輯與數學，也用“好玩”二字。父親給自己的居所命名“梓室”，手藝人，玩到極致，就像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怡然自樂。父親玩對聯，玩書法，玩繪畫，玩賞文學，把玩文物，最后把自己玩成文人，玩成專家，玩成大師，並且把中國園林玩到美國去了，在美國安排設置了明軒。她從父親那裡有意無意學了一手，動手在美國家庭住所造出有中國特色的園景，帶動了一條街的景觀設計。“讓我在這裡坐兩個小時好嗎？”美國街坊說。

文人本是讀書人

聽她父親的文人造園故事，我想起古代“宰相還須讀書人”的說法，這個說法曾經做了科舉考試的命題。父親是讀書已成癖好，已屬習慣的人。讀書之余，也愛作畫，一來散心，二來散給朋友。父親的畫有文人氣，有讀書人的韻味，耐看，如今行情看漲。但是父親在世從不賣畫。他畫畫只是寫意表心，送給心心相印的朋友。他的作品，也有讀書人來題字，那是文友間的雅活。

我是中國人

同濟大學要紀念父親百歲誕辰。怎麼辦？出書，把父親先前造的三個園子做成一本書。她說：“我父親僅僅是園林專家嗎？”父親生前常說一句話：我們做事要對得起子孫，別把祖宗的好東西毀在我們手上。父親說園造園，是為了繼承先輩的優秀文化。他說他是一個中國人。中國人不僅是國籍概念，血緣概念，而且是文化概念，是有中國文化的人。中國文化裡有一種文人文化，園林體現了文人的文化修養，適應文人的思想感情。父親這一代人特別愛國，他們能明白中國的優秀，也不能忘記中國受到的傷害。他們熱切希望中國好起來，希望把中國的好保持下去，樂意把中國的美展示出來。“父親說他造園是為中國造。”父親說，把園子造在中國，讓外國人到中國來看，可以賺取外匯。

父親是同濟大學文化大師陳從周，她是大師的大女陳勝吾。“勝吾”二字，寄托了從周先生對女兒個人的期望，也寓意了對子孫后代們的祝福。（文、圖 / 劉茁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