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的最后的十年。
我們且以年表的方式來記錄這位偉大藝術家最后一段人生旅程,以使我們能夠細細地感受和體味一個偉大藝術家最后的精彩。
這是八大山人的人生和藝術都極為輝煌的十年。一個人人生的最后年華如果都能像這樣輝煌,那絕對是生命的奇跡。
八大山人的一生,是修行踐道的一生。他遭遇的的創痛有多麼沉重,他藝術的升華就有多麼卓越。這或許是蒼天對他劫難之后的眷顧。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 ,七十一歲
二月,書《桃花源記》﹔四月,作《行楷書法》﹔五月,作《春山微雲圖軸》﹔六月,作《行草書桃花源記卷》﹔夏日,作《貓石雜卉圖卷》、《桃實雙禽圖軸》﹔秋日,作《行書西園雅集記卷》、《魚石圖軸》﹔十月,作《行書臨河集敘軸》﹔十二月,書《宋之問詩冊》二十二開、《魚樂圖軸》、《山水軸》、《荷鴨圖軸》﹔約於該年前后題石濤《疏竹幽蘭圖》
“行年七十始悟‘永’字八法。”七十歲之后,八大山人終由一度的追求險絕走向收斂。行草《令鳥原》及五言聯“採藥逢三島,尋真遇九仙”,結體奇特,但行筆圓轉流暢﹔晚年草書代表作之一《草書詩軸》線形與筆法圓轉、結構簡略而開張融貫一體、空間節奏以環轉為基調憑添了頓挫,獨異於歷代草書﹔《送李願歸盤古序》極個別空間夸大突出,筆觸輕靈而率性,疏淡靜欹。他的對開冊頁的題識留下了不少小字行草書佳作,大體上與各個時期的書法創作保持著密切的關系。
這一年,石濤有一封寫給八大山人的信,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
石濤與八大山人二人神交多年,一直沒有見過面,但筆墨往來頻繁不斷。八大山人在石濤所繪的《疏草幽蘭圖》上作詩跋:
南北開宗無法說,畫圖一向潑雲煙,如何七十光年紀,夢得蘭花淮水邊。禪與畫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畫蘭則自成一家也。
“七十光年紀”的八大山人“夢得蘭花淮水邊”,對石濤可謂深情款款。
石濤對八大山人的敬重更是毫無保留:
金枝玉葉老遺民,
筆硯精良迥出塵。
興到寫花如戲影,
眼空兜率是前身。
這是石濤在八大山人所繪的《水仙圖》上題寫的挽詩。當時身在揚州的石濤誤以為遠在異地的八大山人已經離世。一句“金枝玉葉老遺民”盡顯對八大山人一生坎坷的感同身受。
西江山人稱八大,往往游戲筆墨外。心奇跡奇放浪觀,筆歌墨舞真三昧。有時對客發痴顛,倦狂李酒呼青天。須臾大醉草千紙,書法畫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無比,旁人贊美公不喜。胡然圖就特丫叉?抹之大笑曰小伎。四方知交皆問予,廿年跡蹤那得知?程子抱犢問予道,雪個當年即是伊,公皆與我同日病,剛出世時天地震。八大無家還是家,清湘四海空霜鬢。公時聞我客邗江,臨溪新構大滌堂。寄來巨幅真堪滌,炎蒸六月飛秋霜。老人知意何堪滌,言猶在耳塵沙歷。一念萬年鳴指間,洗空世界聽霹靂。
石濤四年后寫的這首《題八大山人畫〈大滌草堂圖〉》詩,是天才對天才的歌吟。我們在生活中常常見到對偶像的輕蔑,但那並不是自信而恰恰是因為自卑生出的逆反。隻有天才才真正懂得天才,才真正能夠欣賞天才。相對於“世目以狂”的八大山人,石濤是謙謙君子。也許正因為這樣,他對八大山人的畫風,八大山人的成就,八大山人的品格,乃至傳聞的八大山人作畫時的洒脫情狀,皆推崇備至。
該年九月,石濤又畫《春江垂釣圖》寄贈八大山人。在落款中以世人所熟悉的“清湘瞎尊者”自題。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七十二歲
閏三月,作《山水圖冊》十二開﹔春日,作《行書臨河敘軸》﹔夏日,作《花果冊》十二開﹔秋,作《花果冊》十二開﹔小春,作《行楷書法冊》七開,筆觸稍細,疏朗靈動,結構大體勻稱,少數空間格外明亮。
黃硯旅托程京萼求購八大山人畫就在這一年春天。這一年八大山人的作品中,我最想大書一筆的是他五月至八月為蕙喦所作的《河上花圖卷》並題《河上花歌》(《山水魚鳥冊》)。
八大山人書畫進入全盛時期,酣暢淋漓地揮洒著生命的最后絢麗。《河上花圖卷》以及《河上花歌》記錄下了這迸發的燃燒:
河上花,一千葉,六郎買醉無休歇。萬轉千回丁六娘,直到牽牛望河北。欲雨巫山翠蓋斜,片雲卷去昆明黑。饋爾明珠擎不得,涂上心頭共團墨。蕙喦先生憐余老大無一遇,萬一由拳拳太白,太白對予言:博望侯,天般大。葉如梭,在天外,六娘劍術行方邁。團圞八月吳兼會,河上仙人正圖畫。撐腸拄腹六十尺,炎涼盡作高冠帶。余曰匡廬山密林邇,東晉黃冠亦朋比。算來一百八顆念頭穿,大金剛,小瓊玖,爭似畫圖中實相。無相一顆蓮花子,吁嗟世界蓮花裡。還丹未?樂歌行,泉飛疊疊花循循。東西涪川,元宮乃刀劃。明明水一劃,故此八升益。昔者阮神解,暗解荀濟北。雅樂既以當,推之氣與力。元公本無力,銅鐵斷空廓。
一個長達1292厘米的長卷,詩題於畫后,洋洋洒洒數百言,獨立成幅,約300厘米。這是八大山人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河上花,一千頁”,“河上仙人正圖畫”。讀此詩有如讀《將進酒》,語意、語態、語氣、語勢,活脫李白。八大山人是聖者,聖者也有崇拜,寫字畫畫他崇拜王羲之、倪瓚、米芾、黃公望、董其昌,寫詩他崇拜李太白。李太白是詩仙。“太白對予言:博望侯,天般大。葉如梭,在天外,”流水潺潺,奇葩盛開,或頷首低眉,或挺拔直立,或一枝怒放,或團簇競開。不受空間限制的千姿百態,動態透視,咫尺千裡,有桃李之燦然,有蘭芷之清媚,有楊柳之飄搖,有竹蘆之疏瀟。所有的生命都在縱情歡歌。
愛花之癖,乃証其志。“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陶淵明採菊、周敦頤愛蓮、林君復妻梅,八大山人喜畫荷,有齋號“在芙山房”,常用印“在芙”。他畫荷的精品存世多種,大都是一花片葉、大片留白令人尋味為特色。這幅《河上花圖卷》卻是“接天蓮葉無窮碧”, 墨色華滋滿乾坤,布局虛實相生,筆墨蒼勁圓秀。一筆落紙,氣象萬千。細筆荷花,線條自如﹔潤筆卵石,圓轉而成﹔焦墨石壁,飛流直下﹔荷莖亭亭,不擇地而生,其葉若華蓋,其花若仙臨,其氣曰浩然,是畫家胸襟的象征。八大山人畫荷,不僅止於題材,而是將思想融於藝術,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剛柔、遲速、高下、出入、疏密,相濟相和。在追求美的過程中,獲得真正的自由與解放,以及無限的生命力。
題詩全文篆意深入的線條圓渾厚實,中鋒貫徹,內線絞轉,豐富微妙。各字大小錯落與鄰行交纏,一反連貫性構成的排列,字結構勻淨妥帖,既保存了作者特殊風格的線形和空間,各字之間又銜接緊密,韻律獨特卻渾然天成。畫家於恍惚中默會迷離之象,徹悟“無相”“蓮花”,亦僧亦道亦藝,抑或非僧非道非藝,淋漓酣暢,不拘一格,由表及裡,超形入神。心與萬物相接相謀,與自然達於渾融。
萬物代謝,人亦無奈。“撐腸拄腹六十尺,炎涼盡作高冠戴”,已然參透世態炎涼,安之若素了。這是八大山人生命最為縱肆的時期。由巧而拙,返璞歸真。旺盛的生命與抱朴守約的心境內外合一,建構起人生與藝術之至境。
這同時也是八大山人的社交活躍時期。與南昌詩人及書畫家交往頻繁。
朝廷為了在政治上力爭盡早消除“滿漢畛域”的妨嫌,採取了一系列的懷柔政策,文化藝術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昌明。中國畫壇在這種大環境中,也相應地有了較為活躍的氣氛,相繼出現了以地域和畫風區分的諸多畫派。這些派別的藝術家由於歷史變革中的個人經歷、心理需求等諸多方面的因素,皆具有較完整及較高尚的人格追求:清高厭俗,追求飄逸高古,崇尚魏晉之風。寫詩作畫,既不以取媚朝廷為目的,更不以追求時尚而炫耀,其作品完全是一種純粹的自我精神的表達。較之於“四王”影響下主導畫壇的萎靡沉悶的山水風格,有著一種完全的別開生面的氣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八大山人和石濤。
在這個藝術領域生機蓬勃的時期,南昌畫家創立東湖書畫會,聚集了江西畫壇的一批有志之士。八大山人的不時介入,對東湖書畫會在當時以及后世的影響無疑有著莫大的意義。
龍科寶的《八大山人畫記》對八大山人在東湖書畫會的活動做了一次繪聲繪色的記敘:
康熙舉人,同為“故家子弟”的龍科寶,無意中在友人書室見到八大山人的畫,深為震驚。在他看來,八大山人畫得最好的是鬆、蓮、石,有的畫滿滿一大幅紙上隻畫了一塊石頭﹔又在北蘭寺的牆壁上,看見懸挂的八大山人作品鬆枝奇勁,蓮葉生動,立刻有了要見作者的沖動。知道八大山人有酒即有好畫,便由一個叫熊國定的人做東,在南昌東湖邊的一個“閑軒”——那應該是東湖書畫會的活動場所之一,置辦了酒席宴請他。八大山人欣然而至,龍科寶笑著對他說,東湖新開的蓮花和西山宅邊的古鬆,我都靜靜地觀察而得到其神韻,但願大師能畫出這神韻來。
八大山人這一次沒等酒席開始就一躍而起,花了很長時間調墨,然后旋轉著筆鋒畫起來。畫到一半,擱下筆,仔細看一會,又接著畫,畫完了,才端起酒碗痛飲,笑著大喊,我拿出最大的本事了!一邊的書畫行家們拍掌叫好:果然傳神啊!其它的人趁機起哄求畫。八大山人毫不推辭,一對氣昂昂的斗雞當即一揮而就。然后就醉醺醺地揚長而去。(一)(文 / 陳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