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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鄰鄧友梅
2018年10月23日15:07  來源:中國僑聯

鄧友梅未搬家時,與我住同一棟樓的同一層,竄門嘮嗑,捎書帶信,抬腳就到,推門就進,是名副其實的近鄰。

大概是1999年1月吧,老鄧到我家,問我富貴竹多少天換一次水,液體肥料怎樣用?那幾天,我正應約寫一篇文章,但一直寫不好,換了幾個開頭,改了好幾遍,還是不順溜,隻好放下,擱擱再說。我對老鄧說,寫東西算起來也有些年頭了,書也出了幾本,但還是沒有找到自己,很是苦惱。最近,我翻出一堆書,有你的《閑居瑣記》、《無事忙侃山》、《煙壺》、《京城內外》,還有汪曾祺、孫犁、陳建功、賈平凹的東西,細嚼慢咽,咂摸滋味,想學點本事,有點長進。

老鄧說:“汪曾祺的東西很講究,但不留痕跡,表面上給人以輕鬆隨意的感覺,其實他在肚子裡反來復去不知過了多少遍,每個字都經過推敲琢磨,才落筆成文。林斤瀾的文章,也有特色,甚至可以說是苦心孤詣,但他在那兒琢磨來琢磨去,煞費苦心,改到最后,反倒有點澀,讀起來不那麼順溜了。建功的語言獨特,有一股‘嘎’氣。賈平凹的東西,也有嚼頭。寫作沒有什麼絕招,還是老話,多讀多寫,功夫怕有心人。找你喜歡的古文,或與你風格相近的文章,多看幾遍,多背一些,肚子裡有了東西,下筆時就會自然流露岀來。我背過《楚辭》、《聊齋》、《紅樓夢》中的一些章節,學習人家敘事狀物的簡潔。上個世紀50年代,我在老舍先生領導下工作。我們的習作,他不僅親自過目,而且點評,對我們幫助很大。有一次,我寫了篇涼山彝族的故事,裡邊有段描寫:山谷中的霧氣,夜間落在草葉上變成露珠,太陽升起后又化作白雲,飄到山頂,浮在空中……寫完后自己還很得意,交給編輯部后,老舍先生批了幾個字拿回給我,上邊說:雲是雲,霧是霧,你別瞎攪和。有一回我問老舍先生,您寫的文章怎麼看怎麼順,我寫的文章總是疙疙瘩瘩?我應該怎樣改進呢?老舍先生說,文章寫好后,關上門自已先大聲念兩遍。你念著順口,不打奔兒,別人看著也就順溜,要是自己念著都跟繞口令似的不順嘴,結巴別扭,人家看著也決不順眼。這點教導,我受用一輩子,至今寫完文章,仍關上門大聲念兩遍,碰到繞嘴的地方,堅決改正。一個作家,不注意語言修煉,話都說不順溜,怎麼能寫好?”

有一次,他對我說,我教你一招,用大話說小事兒,用小話說大事,效果奇佳。我說,姜白石也說過類似的話:“人所常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2004年2月,潘蕪老師從長春寄來兩本他的新作《藝文碎片》,附了一封信,叫我代他送鄧友梅一本,還說老鄧的書,他差不多收齊了,隻缺香港版《散文雜拌》,不知老鄧手頭有沒有,叫我去問一下。

去年8月,我請老鄧去我的故鄉——吉林省乾安縣,參加大布蘇文學研討會,邂逅潘蕪老師。潘蕪少年成名,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我縣文化館,輔導文學愛好者寫作。我那時是中學生,在潘老師主編的《街頭文藝》上發表過散文、小說。我對老鄧說:“這位是潘老師,我文學的啟蒙人。”老鄧說:“常聽喜儒說起您。”他們站在在大布蘇泥林的蒼茫暮色中聊了起來。我看著這對位年齡相近,經歷相似的難兄難弟,感嘆唏噓:他們都是寒門子弟,少小離家,參加革命,學習文化,成為作家﹔他們都是風華正茂時,被打成“右派”,落難蒙辱,妻離子散﹔他們都是在改革開放后,平反復出,恢復名譽,重返文壇……

我知道潘蕪老師愛書如命,是吉林省著名的藏書家,不敢怠慢,馬上拿著書去找老鄧。老鄧說:“那書是前幾年出的,讓我找找看。我現在總忘事,你也幫我記著點,時不時地提醒我一下。”

他剛從桂林回來,顯得有點疲憊。他說今年天旱,漓江的水很淺,有時船底會擦著河底的石頭,走得很慢。漓江岸邊,蓋了許多房子,與我們二十年前去時,大不一樣了。1983年,我與老鄧陪日本作家水上勉一行去過桂林。那時的桂林,如詩如畫,令人陶醉,我在游船上,給日本朋友翻譯了賀敬之的《桂林山水歌》:雲中的神啊/霧中的仙/神姿仙態桂林的山/情一樣深啊/夢一樣美/如情似夢漓江的水……老鄧感嘆道,旅游點,不能開發一個,糟蹋一個,要想方設法保護好生態,眼睛不能隻盯著錢。

閑聊時,我說,你的文章很少用成語、形容詞,文字干淨利落,連一些枯燥的應景文章,也寫得不落俗套,有滋有味,這本事是怎樣修煉的?老鄧說:“我受汪曾祺影響很大,他說寫文章要干淨,一個句子,一個詞,一個字,甚至一個標點符號,都不可多用。我寫完文章,花很長時間,很大精力,一字、一句、一段地琢磨,一個字能說清的,絕對不用兩個字,這樣寫長了,養成了習慣,下筆時自然就干淨了。文章寫完后必須反復加工,認真修改,下苦功夫。別人說過的話,最好不說,非說不可就改個說法。光熟悉生活還不行,還要有表現生活的特色語言。中短篇小說的文字很講究,那怕隻有一句廢話,一眼就能看出來。汪曾祺說,筆墨簡潔干淨了還不行,還得藝術生動。他的散文,都是大白話,但那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大白話,就像掐頭去尾的二鍋頭一樣,看著跟白開水差不多,其實是酒,醉人。我的文章很少用形容詞。我覺得形容詞比較抽象,用多了,反而絮叨。我在文學講習所學習時,導師是張天翼。他教導我說,少用形容詞,多寫形象。比如你想說一個女人很漂亮,你不說漂亮這兩個字,你隻寫她的形象,讓人讀后感覺她真是漂亮才行。你想罵一個人,但不罵他,寫出來讓人一看就覺得這家伙真不是人。這才是真本事。我喜歡直來直去,單刀直入,這樣文章才能嘎巴溜丟脆。我認識一位作者C君,寫了一輩子,一直沒長進,還是中學生的語言,教科書上那一套。還有位L君比他好些,但成語形容詞羅列太多,讀起來羅嗦絮叨,很不舒服。不管是寫小說,還是寫散文,文字都要講究。以前聽蕭軍說寫小說是年輕人的事兒,我還不信,但現在我信了。小說需要想象力,琢磨結構、情節、人物性格,我現在寫起來就感到吃力。到了一定年齡,精力不濟,寫些散文比較順手。現在有所感觸,就寫散文。散文沒故事情節,靠什麼抓人?隻有語言。而語言要煉到火候,沒有幾十年工夫是不行的。”(上)(文、圖 / 陳喜儒)

(責編:段晨茜、閆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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