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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方成先生
2018年09月18日09:49  來源:中國僑聯

著名漫畫家方成先生去世,享年百歲,我稱他“方伯伯”也已超過一個甲子。他與先父張高峰是總角之交,既是中學大學同窗,又是新聞界同行,有過半個多世紀的情誼﹔我自幼就知道他是父親最好的朋友之一,直至我也年近花甲,仍不時得到他的教誨。送方伯伯大行,記述我知道的二三事,以饗讀者並寄托哀思。

半個世紀的情緣

方成本名孫順潮,祖籍廣東中山,論起來還是孫中山先生的族人。方成的祖父很早就漂洋過海到美國謀生,父親在平綏鐵路(北平到包頭)局做職員,因此他出生在北平,一生除了小時候回鄉,讀大學在四川,短時間輾轉上海、香港外,在北京生活了80多年,說一口純正的“京片子”。

1933年,方成考入北平弘達中學,與同齡的張高峰成為好友。1937年,北平“七七事變”,華北淪陷,抗戰爆發,方成與張高峰分別南下,一個休學回鄉,一個從事抗日宣傳。方成1939年北上入川,到內遷樂山的武漢大學就讀化學系,張高峰1940年以同等學歷插班入讀武大政治系。好友重逢,分外親切,兩人雖不同系,但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演話劇、出壁報,再度同窗生活,並且同於1942年畢業。方成到距樂山不遠的五通橋黃海化學研究社工作,張高峰被重慶大公報派往中原做戰地記者。1944年中原會戰后,張高峰回到重慶負責川西報道。“黃海”是著名的“永久黃”化工實業團體,張高峰多次採訪,每次必去看望方成。方成保存至今在“黃海”的珍貴照片中,就有他倆與另一位同學張榮善的合影。1981年,張榮善從美國回來探親,三人歡聚,還特別以當年同樣的位置合影,成為跨越37年的一段佳話。

1946年,方成到上海重謀生路,起初在一家廣告公司做繪圖員,后來才走上以漫畫為終生職業的道路。當時,張高峰做大公報記者,方成說,“我的第一幅見報漫畫,就是經高峰推薦發表在北平新民報上,后來又推薦連續發表在上海大公報。《觀察》雜志主編儲安平看到了,聘我為漫畫版主編和特約撰稿人。”“方成”這個筆名也是那時開始使用的。“我媽姓方,‘成’字好寫,兩個字的筆畫都比我本名少得多。”方成的解釋就這麼簡單。

1949年,方成從香港回到北京,步入新聞界,與張高峰成為同行,聯系更密切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公報與人民日報宿舍都在永安路上,我們兩家僅一路之隔,甚至孩子上學都在同一學校,自然過從甚密。記得三年“度荒”時,家裡伙食有點改善,父親就會吩咐我們“去喊方成來。”(他似乎從不說“請”)

永安路的那段日子,是我父親與方伯伯來往最方便的一段時光。“文革”中,他們都未能逃脫厄運,彼此通信也隻能互勉保重。1972年,在河南五七干校“改造”的方成還專程跑到天津,看望下放農村插隊落戶做了農民的張高峰。說來詭異,方成下放的地方正是張高峰1943年寫披露河南大災的通訊《豫災實錄》的葉縣,大公報因此被罰停刊三天,張高峰也被當局逮捕。斗轉星移,30年后,方成又在此“遭難”,冥冥之中他倆真是一對兄弟。

“文革”結束,他倆雙雙恢復工作,雖然分處京津兩地,但書信往還,互通信息,從未間斷。彼此工作有需要時,必相互幫助、合作,有機會還要歡聚小酌。他們偶爾也會談談家事。1981年,方成回鄉探親,來信說,他那連面都沒見過的祖父被“摘掉”了“地主帽子”,村支書說他家的成分實為僑工,“但我已當了30年地主的‘孝子賢孫’,並挨了批也寫了不少思想檢查。”

我父親晚年多病,幾次住院。方伯伯知道老友在拼命般地寫作,每次來信都會叮囑他注意休息、保養,來日方長。隻要有可能,他就會到天津探視,兩人還曾抵足而眠,徹夜長談。1989年春,我父親病重,方伯伯又一次從北京趕來。他是父親生前見到的最后一位同窗好友。那天,我送方伯伯回招待所休息,他在路上談起與我父親的友情,感嘆好友命運多舛,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父親去世后,方伯伯又把那些話寫進了文章,可見情深意長。他寫道:

“我和高峰是莫逆之交。他交友是真誠的,而且是持久不忘的,他走到哪裡都會有朋友,都能夠找到幫手。對高峰來說,新聞事業和親友之情,是他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兩大支柱,······然而並不限於私情,他有強烈的正義感。說來慚愧,我缺乏高峰對友人那種拳拳不忘的深情。······高峰對新聞事業孜孜以求,萬難不變,至死不移的精神,在我國新聞工作者中是罕見的。······高峰的死,使我深感痛傷,難舍的是他那樣深情的友誼,加上對他懷才未盡,天不假年的惋惜。”

方成的藝術道路

方成最早畫畫是從中學時代開始的。父親說他上課時就喜歡在本子上畫“小人兒”,都是古典小說裡的人物。1935年他們參加北平學生“一二·九運動”時,他就負責畫抗日宣傳畫。方成畫漫畫起步於武漢大學。當時,武大的學生社團很多,也很活躍,演話劇、辦壁報是方成與張高峰共同的愛好。其中“黑白社”出的壁報,每期都有方成署名“利巴爾”的幽默漫畫,反映同學們的學習、生活情景,連宿舍裡跑老鼠、捉臭虫都“入畫”,在同學中影響很大。

鮮為人知的是,方成在黃海化學研究社四年,雖然工作是化學實驗,卻沒有放下畫筆,畫了不少人物肖像速寫,包括范旭東、侯德榜、孫穎川,現在都成了珍貴紀念。上世紀80年代,張高峰編撰《化工先導范旭東》一書,就是把方成當年為范先生畫的速寫做了封面。1943年11月間,馮玉祥先生到“黃海”參觀,方成當場畫了一張速寫送給他,馮先生說:“禮尚往來,我也畫一張送你。”遂畫了三個並列的辣椒,中間是綠色青椒,兩側是紅色長尖形海辣,並題詩曰:“紅辣椒,綠辣椒,吃起來味最好﹔大家多吃些,定把倭寇全打跑。”馮玉祥行伍出身,靠自學通文墨,能寫能畫,還是人們交口稱譽的“丘八詩人”。周恩來曾說:“丘八詩為先生所倡,興會所至,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在那首《辣椒詩》中,馮先生把抗日戰爭的艱苦比做吃辣椒,教誨年輕人,堅持下去就能打敗日寇。

上世紀80年代,我在方成家還看到那幅畫。他說:“‘文革’中我所藏的許多名人字畫都被毀了。由於這幅畫不大,夾在書裡沒有被發現,整理殘局時才找出來裱好,很怕被什麼紀念館知道后要去。也曾有人建議我寫文章和發表這幅畫,我都沒有照辦,因為它很珍貴,我實在舍不得送人。”后來,方成把自己的大部分收藏都捐獻給了家鄉的博物館,我想,也應該包括那張馮玉祥先生的畫吧。

抗戰勝利后在上海,方成主要畫連環幽默漫畫,單幅作品少,但風格開始逐步轉向諷刺,主題包括反對內戰,反對美國干涉中國內政。他后來避居香港,就是因為國民黨當局迫害進步文化人士。在香港,他畫表現市井生活的四格漫畫,每天要跑出去觀察社會生活,發掘生動細節,觸發感想,融入作品,這也成為他后來藝術發展的重要基礎。

1949年,方成步入新聞界,主攻國際新聞漫畫,名噪一時。偶有諷刺作品,難免“引火燒身”,直至“文革”中被誣陷、擱筆。浩劫過后,方成的一幅《武大郎開店》成為當時轟動全國的漫畫佳作,從此再次進入創作高峰期,並且頻繁巡回辦畫展,開講座。他把國畫水墨技法引入漫畫創作,兼寫雜文、評論,后來更轉入幽默與諷刺的理論研究,不斷出版新著。這些成就多有介紹,不贅述。

人們不大關注的是,方成夫人陳今言曾任《北京日報》美術組負責人。她畢業於輔仁大學,學的是油畫,后來又學漫畫、版畫,還對工藝美術發生了興趣,是我國美術界少有的才女。當年永安路宿舍裡她制作的小工藝品曾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陳阿姨是大家閨秀,端庄賢淑,參加革命很早,為人剛正不阿,卻在“文革”中受到嚴重摧殘,身心俱疲。1977年夏天,粉碎“四人幫”不到一年,舒心的日子剛剛開始,她竟在上班途中突然發病,搶救不及猝然離世,年僅53歲。

養生“秘訣”與達觀心態

方成有一首打油詩廣為流傳,詩曰:“生活一向很平常,騎車畫畫寫文章,養生就靠一個字——忙!”這是他對自己生活的生動寫照。

熟悉方成的人都知道,他酷愛騎自行車。愛到什麼程度?說一件我經歷的事。2002年,方成84歲。一天,我給他打電話說,哥哥姐姐多年沒見您,我們准備一起去拜望。他說,你們不要跑,我騎車過去。你們報社的路我熟。(他常來我供職的報社參加漫畫評比、座談)我一再勸阻,但他堅持,說騎車也是鍛煉,還加上一句“上車就有座兒”。我笑著隻得依從。那天,方伯伯從金台路騎自行車到北二環安德路,和我們一起吃飯、聊天,其樂融融。其實,他走路也很快,記得他70歲時與我同行,我要加快步伐才能與之並肩,而我的年齡僅及他半數。

方成很忙,為什麼要忙?忙到什麼程度?上世紀80年代初,他與我父親聊天,說到訪問日本的感受,特別提到日本人的講求速度和效率。他說,“文革”耽誤了我們十年,少做了多少事情啊。我們這一代再也耽誤不起了,要抓緊時間做事情,還要從頭學習一些新的東西。譬如關於幽默與諷刺的理論問題,過去沒有人研究,我很感興趣。學點新知識,做點新事情,也是一種自我新陳代謝。后來,他給我父親的幾封信中也一再說起同樣的話題:“······兄多保重。我們雖然都是小人物,但也是國家財富之屬,多干一年是一年為后人多留些遺產。”我“每天從早晨六點多起床,到晚上十一點,除有人來或有非看不可的電視和必要的社會活動之外,幾乎都在工作,包括假日。”“人有了一點名氣,來找的人和事就多了起來,其實生活中最有意思的還是朋友間的情誼和鼓勵、工作中產生出對人民有益的成果。”“現在真得快干,加緊干了,時間太不夠用了。”為了快干多干,耄耋之年的他居然學會了用電腦寫作。

方成很達觀,也很坦誠。他住了20多年局促的宿舍,畫室不過十多平米,一張畫案佔據了至少四分之一的空間,加上小沙發、茶幾、餐桌,連地上都堆滿了書報、畫稿,給人印象亂糟糟。方成卻說,亂中有序,他自己能夠找到需要的資料。由於空間有限,寫作、畫畫常常要挪開許多東西以騰出地方,甚至打開折疊小餐桌才能落筆。畫室兼書房,連會客、吃飯,方成戲稱“多功能廳”。但他同時“聲明”:“我能隨遇而安,雖然心裡並未以此為樂——我還沒有那樣的涵養。”

大凡名人,多忌諱自己曾經不大“光彩”的事情。方成不然。譬如,有人說他當年從香港到北京,趕在開國大典前參加工作,獲得離休待遇,是“有覺悟”的體現。方成卻坦言,他本來是想回上海,結果輪船不能進港,靠朋友幫助又上了到北京的船,沒想到與許多民主人士同行,到北京后靠朋友很快找到工作,又“意外幸運”地參加了開國大典。他說,這是“趕巧了”。又如,說到自己“政治上不進步”,又不得不“講政治”,他對自己曾經與落難的朋友“劃清界限”,未能在他們困難的時候施以援手,一一道來,毫無隱諱,並說,“這些虧心、對不起親友的事情,在我心中一直是沉重的塊壘,使我終生不安。”

2011年元旦前夕,我去看他。見到老友的孩子,不免說起往事,每每引得大笑。他說,中學時自己的志向是當醫生,但投考燕京大學醫學院落榜,“老師說我智力測試不及格。”談到當年從“黃海”辭職,他說,若不是因為失戀跑到上海,我就成不了漫畫家了。說起自己92歲還能參加廣州亞運會火炬接力跑,他頗為自豪。我問他養生之道,答曰:一要活動,每天鍛煉﹔二是用腦,每天寫文章。又突然冒出一句:世界上假的東西都可恨,隻有一樣是好的——假牙,“沒有它我活不了。”我祝他長壽,他說,對,上不封頂!又是大笑。方成確實是幽默大家,而達觀與坦誠,是他心胸開闊,得以高壽的重要原因。

追憶方伯伯,思緒綿綿。想起當年他寫給我父親的祭文,就用其中的一段話作為結尾吧:“他悄然離去了,卻非無聲無息,懷念他的人不知多少!每看到他留下的發表在眾多報刊上的篇章,就會在人們心中浮起他那不知疲倦、長年奔波的身影,和幽默動人健談的風姿。他是令人難忘的。”(文、圖 / 張 刃)

(責編:段晨茜、閆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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