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達加斯加的小朋友學習中國書法。
10月4日,中秋佳節,月亮特別清朗。原計劃在飛機上的李朝軍,沒想到還能在清遠佛岡的家裡喝幾啖濃茶,與女兒說上幾句帶“月”字的詩詞應應景。
收拾好的行李箱孑立在客廳一隅,上一轉的行李標簽還沒撕下來,上面印著的“MRU-CAN”預示著又一輪10小時的飛行即將再啟。MRU指代毛裡求斯,只是中轉站,他的最終目的地在馬達加斯加,聯合國認定的最不發達的國家之一。
如果不是因為不期而至的鼠疫,李朝軍應該已經在那裡展開第三個年度的華文支教。
在廣東,像李朝軍這樣外派的華文教師今年有40位。有意思的是,30年前,中國第一位“派出去”的華文教師與李朝軍路徑一樣,同樣來自廣東,教壇同樣設在了馬達加斯加塔馬塔夫華僑學校。
一支粉筆,一頭連著祖國,一頭連著萬千海外華人的心。從1987年的“點對點”,再到2004年正式派出第一批外派華文教師至今,廣東向海外派出華文教師約1000人次。不僅“派出去”,還“請進來”,通過舉辦一年制的“海外華文幼師培訓班”,為海外華社培養了約1000名華文幼兒教師。
也許膚色不再劃一,頭發不見得烏黑,但散落在五湖四海的炎黃子孫卻記住了:我們的祖先從中國來。
南方日報記者 謝苗楓 林亞茗
孔菁華在印尼用游戲的方式教印尼小朋友學中文。
第一次上課
孩子怕得往外跑
李朝軍與馬達加斯加的結緣來自2015年3月校訊通的一則“海外支教”信息。
“對從農村長大的我來說,這是個走出去看看的機會,更何況我是個黨員。”原在清遠佛岡中學教語文的李朝軍回憶,在市教育局“最后動員令”下來后,他決定報名“走一遭”。
經歷“試講”、才藝展示、英語測試和面試,在華南師范大學再進修一個星期,又進行一輪新的考試,李朝軍終於成為一名海外支教教師,前往非洲的馬達加斯加。
李朝軍任教的馬達加斯加塔馬塔夫華僑學校,創辦於1938年,是整個東非唯一一所私立全日制華文學校,覆蓋幼兒園到高中。據老華僑陳兆來介紹,19世紀早期就有中國人到馬島做生意,19世紀末法國殖民者從中國沿海地區招募勞工到馬島修公路和鐵路,到20世紀30年代,馬達加斯加華僑人數已相當可觀。“學校剛開辦時隻有19名學生,到現在已有學生600多人。”
由於缺乏中文教師,自1987年起,國務院僑辦開始向該校派出支教老師,第一位教師就是來自廣東,至今已有30年。
李朝軍到校第一年,包括他在內全校隻有8位華人老師,其中2位祖籍順德,用廣東話教學。李朝軍需要負責小學、初中和高中各一個年級的中文教學任務。
從電算化教學普及的廣東來到馬達加斯加,李朝軍首先要適應的是怎樣在簡陋的教學設備上“下功夫”。隻有黑板和粉筆,黑板還是那種特別糙的,一支粉筆用不了一個星期就沒了。原本在國內備好的課件帶過去,即使隻投影到牆上,也未必成功,因為電壓總是不夠。
教具上的落差是其次,教學理念的不同才是關鍵。“這裡的最大區別是,國內可以講語法,這裡的語法不能講得太多,而且對學生要盡量形象,不能說得太抽象,教一個詞得拿出實物來,讓他們形成好的概念,容易記住。”李朝軍舉例,比如“筷子”,你要拿著筷子告訴他們“夾”這個動作,配合“我用筷子夾玉米、夾花生米、夾黃豆”,老師在黑板寫字,學生學用筷子夾東西。
面對“畏難”的學生,有的外派華文教師還會設計游戲來教學。
2004年,作為廣東正式外派華文教師的首批成員,廣州市幼兒師范學校附屬幼兒園教師孔菁華前往印尼巴厘島印華三語學校負責幼兒部、小學部的華文教學及華語師資培訓。
回憶當初,孔菁華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踏進幼兒部教室的時候,有些孩子背著書包往外跑,害怕地喊“我不學華語,不聽寫”。“后來才了解到印尼語發音與漢語發音的區別,年齡小的孩子要領悟確實得花點功夫。”
於是,孔菁華設計了一套“肢體筆畫操”,讓小朋友用肢體學習筆畫、用身體動作記憶四聲,並把簡短的課文變成歌曲。有時會用戲劇的方式來讓孩子們表演課文內容,用中國傳統的民間游戲和中國傳統的歌曲作為華語學習的獎勵。
一年過去,從一開始簡單對話都很困難,到所有孩子不但能聽得懂、會交流、讀得清晰,還會寫短文、寫日記,當地華人激動地拉著孔菁華的手,久久不願道別。
李朝軍與塔馬塔夫華僑學校的學生合影。
傳播中華文化
“孝道”最受歡迎
由於要求外派華文教師的學校都是華語師資匱乏的學校,因而每一位外派教師幾乎都是“三頭六臂”式的全能教師。他們的教學任務不僅是教授中文,還有一些中華傳統文化課程,甚至數學課、體育課、自然科學課。
為了提高孩子們對中文的接受度,老師們也是各出奇招,但萬變不離其宗,都把打開中文大門的鑰匙集結在“文化”上:剪紙、書法、背唐詩宋詞、唱中文流行歌、打太極拳……寓教於樂。
孔菁華在春節的時候和學生穿著漢服一起剪窗花、做紅燈籠、挂春聯布置教室。當孩子們得知中國農歷年還有舞獅,要練功后,還紛紛要求學習中華武術操。“他們在每次練習中都能潛移默化地感受到中華武術的魅力,並能讓武術精神幫助自己克服學習華語時遇到的困難。”孔菁華說,在幼兒部畢業典禮上武術表演的節目受到了當地華人的熱烈喝彩。
在南半球的那端,李朝軍每周三個年級的中文課加起來有18節課,但如果連上書法、中國象棋、乒乓球等興趣班就有24節。“孩子們對興趣課相當熱衷,病了都會堅持來上。”他介紹說,塔馬塔夫華僑學校目前70%的學生是華僑華人子弟,他們皮膚黝黑,吃著大米飯,多數能說廣東話(順德方言),對毛筆字、舞獅舞龍等傳統文化最著迷。於是,李朝軍會在興趣課上特別注重中華傳統文化的引入,不僅全華語教學,還會講典故、講習俗。
事實上,每位外派教師崗前培訓時就意識到,一個民族倍加珍愛的是她的文化,“走出去”不僅承擔教授漢語的工作,還應該擔負起傳播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重任。
“但文化傳播也不能想當然,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可能別人是難以理解的。”李朝軍舉例,當他嘗試介紹佛岡高崗鎮傳統的豆腐節時,他發現台下的學生們大部分覺得不可思議:“豆腐那麼好吃,怎麼用來打豆腐仗那麼浪費。”從那往后,李朝軍講故事、講習俗時更精心甄選,用當地人能接受的方式去介紹發展中的中國。
他發現,與傳統手藝、運動相比,更深入人心的是,關於做人最朴實的中國傳統思想文化。
比如,李朝軍家訪時了解到班上一個女孩在家從不做家務,經常跟媽媽爭吵。“我跟女孩說了父母生兒養兒的艱辛,尊重父母的理由在哪裡,過了幾個星期,她媽媽來學校對我豎起大拇指,說女兒在家變乖了、幫忙做家務了。我想這正是中國孝文化當中做人要懂得感恩這一價值的體現。”李朝軍說。
“文化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學校傳承中國傳統文化是華僑華人子弟生存和發展的需要,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是具有民族相通性的,因而能引人入勝。”廣東省僑辦巡視員林琳說。
海外華文幼師培訓班的學員在廣州實習。
在最苦的地方
撒下關愛的種子
據統計,從30年前派出國內首位外派華文教師,到2004年廣東有規模地正式派出第一批外派華文教師至今,廣東已向海外派出華文教師約1000人次。單是近五年,支教國家覆蓋印度尼西亞、菲律賓、泰國、馬達加斯加、荷屬庫拉索、荷屬聖馬丁、荷屬博內爾、委內瑞拉、牙買加和墨西哥等10個國家和地區、30多個城市,合計500多人次﹔五年內共促成省內75所學校與15個國家和地區的73所華校締結了友好(姐妹)關系102對。
這些以東南亞和中南美洲居多的教學點,看上去似乎都是旅游勝地,但隻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其中的艱辛。
作為第一批的先行者,孔菁華至今都記得歷經地震、觸電、飢餓、漏水的苦澀與磨難。“連虫子都不放過我,咬得滿臉滿脖子都是痕跡。”
十年后接棒,從珠海前往印度尼西亞巴厘島光明三語學校的梅學禮,一到就趕上大雨滂沱的雨季。位處半地下室的教師宿舍多次被洪水浸淹,嚴重時床和被子都被淹在水下。
“相比他們,我住的可是海景房。”李朝軍打趣,但樂觀背后是他人難以想象的艱苦。
南回歸線穿過的馬達加斯加隻有夏季和秋季,一年300天的雨季讓初到馬島的李朝軍一度遭受疾病困擾,加上物資匱乏,沒水沒電的時間比有的時間還要多,有的時候電壓也上不去,20平米的宿舍濕熱得像烤爐,冰箱基本就是擺設品。
不用說吃的東西少,李朝軍有時甚至自費買礦泉水來洗衣服。“因為自來水都是泥沙水,洗出來的衣服是泛黃的。我總不能‘邋遢污糟’地站在講台上教學生潔淨自愛吧。”李朝軍說。
盡管條件艱苦,但外派教師們卻各自找到生活的樂趣以及精神的寄托。
孔菁華堅持每天寫日記,記錄每天教學的點滴。廣東省學前教育協會獲知后,在《廣東幼兒教育》開辟了專欄《巴厘之旅》,每期摘登,供海外華文教師參考。廣東省僑辦組織編寫印尼幼兒華文教材《千島娃娃學華語》也邀請孔菁華參與編寫,在2007年全套推出並在印尼正式使用,填補了印尼多年來無本土華語教材的空白。“很幸運有這樣一年,能讓自己靜下心,沉澱下來,為中華民族做點實事。”
“我出去就是想‘渡心’。”今年准備出發馬達加斯加的黃會麟是順德倫教鎮北海小學教導主任。他說,要“帶上識字卡、書法教具,給這些長在非洲的孩子們講中國故事,介紹廣東”。
打算和他結伴出發的是29歲女孩何學淵,來自順德大良鎮順峰中學。她在報名時“隻填馬達加斯加”。“想在最苦的地方,撒下關愛的種子。”
“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后
華文教育師資緊缺
馬達加斯加華僑華人許多來自廣東順德、南海等地,他們沿著古代海上絲綢之路,乘船經毛裡求斯留尼旺等地一路遷徙到這裡,已有百余年的歷史。與當地人通婚后,他們的后代在服飾、膚色上已經發生改變,不變的是血液裡對文化之根的牽挂與眷戀。
近年來,隨著中馬經濟文化交流日益加強,中文學習越發得到普通民眾的重視。
“媽媽建議我學習中文,因為她覺得在馬達加斯加有很多中國人,中國的影響力很大,學習中文有很好的出路。”一位學生告訴李朝軍的話,實際上也代表了許多本地人的心聲。在塔馬塔夫華僑學校,中文在初中、高中是必修課。盡管學費不低,但有30%的本地人願意交錢入讀,甚至當地警察也來學校“進修”,他們有句口頭禪“學會普通話,朋友遍天下”。也正因為這樣,學校原本隻有4名中文教師,增加至現在8名,師資仍然十分緊缺。
據了解,海外華文教育師資近年來越發緊缺,特別是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宏大構想,讓沿線國家和地區感到深深震撼,當地越來越多人努力尋找參與其中的機會。漢語,既是海外華人的“留根工程”,也是越來越多外國友人學習外語的重要選項。
比如在海外華文教育最完善地區之一的馬來西亞,據馬來西亞全國校長職工會總會長王仕發介紹,全馬來西亞有1298間華文小學,目前共有學生約67萬,其中華人華裔55萬左右,其他民族12萬左右。“非華裔小學生佔比18%左右,而且這一比例越來越高。”
“我們也注意到了,所以不僅‘送出去’為當地輸血,也‘請進來’造血。”林琳介紹,2004年至今,廣東省僑辦通過舉辦一年制的“海外華文幼師培訓班”,為海外華社特別是東南亞國家培養了約1000名華文幼兒教師。
“這些學生最小的16歲,最大的42歲,而且中文水平差異很大,學歷層級差別明顯。”廣州市幼兒師范學校已經是連續13年承擔“海外華文幼師培訓班”的教學工作,該校華文教育辦公室負責人邱文介紹,學員在當地需要接受筆試、面試,在廣東學習九個月的文化課程后,到廣州幼師附幼等幼兒園完成為期三個月的見習實習,回國后須從事華文幼教工作,在一定程度上緩解華文幼教師資短缺的問題。
來自印尼的黃亨利去年從該班畢業,外公是廣東揭陽人,他從9歲開始學習中文,被《喜羊羊》《葫蘆娃》等中國動畫片吸引。那時中文還不是必修課,隻能去校外的補習班,即便如此,他每天堅持四個小時學習中文。據悉,目前印尼華文教育不但存在於正規幼兒園、中小學、大學中,而且在大部分學校都是必修課。“我希望大學畢業后,回印尼繼續當一名中文老師。”今年成為中山大學旅游管理專業新生的亨利說。
為推動海外華教發展,廣東近十年來還制定了一系列相關政策與規劃,如派出“廣東漢語專家團”﹔舉辦海外華教高層研修班﹔制定實施《廣東省海外華文教育發展五年規劃》,統籌整合僑務、教育資源等。
“華文教師就是中國與其他國家和地區間的文化使者。中國的語言、文化走出去了,以文明互鑒、互學、互賞的華夏智慧也就走出去了,這不僅是為互利共贏的全球夢想注入新時代的動力和願景,也是全球華人共譜的一曲‘把根留住’。”林琳說。
“媽媽建議我學習中文,因為她覺得在馬達加斯加有很多中國人,中國的影響力很大,學習中文有很好的出路。”
“我跟女孩說了父母生兒養兒的艱辛,尊重父母的理由在哪裡,過了幾個星期,她媽媽來學校對我豎起大拇指,說女兒在家變乖了、幫忙做家務了。”
打開中文大門的鑰匙集結在“文化”上:剪紙、書法、背唐詩宋詞、唱中文流行歌、打太極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