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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地名傳馬玉琪
2018年07月26日16:56  來源:中國僑聯

響過一陣鑼鼓,接著便是西皮原板的過門兒,他安靜地等在側幕裡,鬢邊那支純金嵌蜻蜓眼掐絲簪子忽然閃出一點幽光,映襯之下,旁邊的點翠額子則顯得沉靜素雅。借著后台微弱的光線望過去,大朵大朵的五彩織錦雀羽紋飾像花瓣一樣涌在他的旗裝上。倒是臉上那一寸寸施著油彩與粉黛的肌膚,朦朧暗啞間,幾乎要滲出一點粉嫩來。

唱了一輩子戲的馬玉琪今年已經80歲,1939年出生的他,更願意按照中國傳統的算法計算自己的年齡。舞台上,歲月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摧頹的痕跡,雖然發絲已經斑白,但跑起圓場來,腳下仍像飄起來的綢緞一樣自如輕快。而舞台上的那些衣裝道具,也引來人們的頻頻贊嘆,畢竟演出《梅玉配》這樣一部骨子老戲,不是誰都能拿出那樣名貴的行頭來的,清朝的鏤空金絲扣、戰國的瑪瑙玉石,價值不菲的點翠……甚至為做一件夠“派頭”的旗裝,他不惜“毀”掉一匹江南織造或緙絲的老料。

心疼麼?馬玉琪不覺得。“料子織出來不就是供人穿用的麼?”他說,要物為人役,而不是反過來。讓許多人小心翼翼的古物,在他這裡回歸到被造時的初衷。

從世家子弟,到葉盛蘭弟子,再到出走大陸、響名港台的京劇演員、收藏家,馬玉琪的一生並不平淡,起伏之間,就像旗裝上那些交疊的緙絲,與這個時代碰撞勾連,交織出一片片瑰麗生動的圖案。然而,對於人生中的那些精彩也好、失意也罷,他很少留戀,在得到與失去間,浪跡萍蹤,只是無論走到哪裡,母親說的那句話總會縈繞在耳畔——

何處青山不道場,此心安處是吾鄉。

舊時王謝

馬玉琪原本姓柳,單名一個“寶”字。

若不是八歲時發生那場變故,他不會隨了母姓,改名玉琪。

馬是馬佳氏的漢姓,馬玉琪的外祖父,便是清朝度支部大臣馬佳紹英。

溥儀在自傳《我的前半生》裡,對這位老臣的描述是“恭順”,馬玉琪從未見過這位既真實又虛幻的長輩,對於他的全部印象,都來自於母親和親戚的回憶,還有手邊那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的《紹英日記》。日記中的字細瘦工整,記載了這位遺老在庚子善后、溥儀大婚、宣統退位等歷史節點中的點滴細節。“怹負責財政,每天都要為朝廷的各種開銷籌錢,最后就是活活累死的。”站在家中外祖父的小像前,想起這位伴隨清廷走完最后一程的老人,馬玉琪不禁感慨。

外祖父娶的是道光皇帝堂兄弟的女兒,這讓“家裡走動的親親友友,不是王府的,就是王府的”。王府禮數多,外祖父常感嘆:“王府的親,結不得,太累!”

不過,等到馬玉琪出生時,家中最鼎盛的風光已經過去,外祖父故去14年,大門上的朱漆早已斑駁得失去了往日的光鮮。

“雖然外面打仗,亂七八糟的,但家裡的做派啊,生活方式啊還在。不管男女,不能隨隨便便的,想斜腰拉胯地那兒一站?不行。”

最讓他難忘的,是彼時的請安,作為滿族女子素日見面的常禮,電視劇裡那些請安在他看來濫竽充數。“場合不同、身份不同,請安也有不同。平日裡,舅媽見著我姨兒,一邊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一邊口裡叫著姐姐蹲身下去,那安請的可漂亮了!沒有人能比過她去!”

最終,76歲時,馬玉琪將這個心心念念的片段復刻到了《梅玉配》中,巧笑、抬腕、翻手、扶額,粉黛裝扮下,他情誼款款地復活了那段隱藏在歷史深處美而端庄的記憶。

不過,馬玉琪覺得,一個家族真正的氣質並非來自可見的外表,那道分界線似乎應該在骨子裡,一種關於人格的自持。

像講別人家的故事一樣,他講起了當年家中的那場變故。

那一年,母親31歲,帶著幾個孩子遠赴上海尋找久別的丈夫,找到時,卻發現他已“抱琵琶另彈別調”。“那位女士說,不知我父親已經結了婚,會離開的。母親說,別,我看你們很好,我跟他雖然能夠復合,但就好像一隻打破的碗,再復合也會有道裂痕,心裡是個陰影,他既然能這麼久不回家,就說明沒有把我和孩子放在心上。”

“我退出。”這是母親那天留給父親的最后一句話,語氣裡沒有一點波瀾。

最終,他們跟隨母親回到了北京。這位前清侍郎家的格格、英文流利的大學畢業生、拉扯著三個孩子的母親,就這樣,與丈夫離了婚,在那個相對保守的年代,這個決定並不容易。她的臉上充滿平靜,一夜之間,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只是那個八歲的小男孩,名字被母親從柳寶改做了馬玉琪。

此間少年

母親的性格,大約會成為孩子的影子。學戲的主意是馬玉琪12歲時自己拿的。

“小時候,母親抱著我去吉祥看戲,台上的演員插著四個旗兒,戴著大犄角翎子,拿著槍,‘鏘鏘鏘鏘’,好威風!我就想,有一天自己要能登台,得多好!”於是,1951年,他瞞著家裡,偷偷報考了戲曲學校。

和解放前的科班不同,那時已經廢除了打戲,可撕腿練功什麼的仍是苦得沒商量。

有人因此退了學,馬玉琪沒想過離開,能萬眾矚目地站在當中間兒,是他內心不可言說的蜜糖。

“我們那時沒那麼多誘惑,得空就練私功,晚上沒人出去玩,你看我今年80了,跑圓場還能不輸年輕人,嗓子也沒壞,秘訣沒有別的,一個字:練。”

彼時,楊秋玲很喜歡這個小師弟,常常帶著他去看戲。一次,學校辦元旦晚會,他倆偷偷溜出來,跑到長安大戲院看張君秋彩排《望江亭》,“沒座兒,我倆就擠在打字幕那兒看,那會兒張君秋還梳大頭呢”。馬玉琪記得,那天回來路上,天空忽然飄起鵝毛大雪,清靈靈的世界裡,姐弟倆興奮極了,冰涼的雪花兒打在臉上,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戲,一路從西單跑回了陶然亭。

第一次見到葉盛蘭時,馬玉琪15歲。他未想到八年后,竟然會拜在這位京劇大師的門下。在馬玉琪的回憶裡,葉盛蘭的脾氣並非像傳說中那樣火爆,“非常溫和的一個人,沒見怹發過脾氣,可能是反右,把怹性格磨平了”。

“除了戲外,我們有很多相同的愛好,字畫、扇子,還有養熱帶魚。”1957年后,還在戲校上學的馬玉琪成了葉盛蘭家的常客,“大概覺得我見過一些世面,不會杵窩子”,那時,隻要葉盛蘭出門看戲訪友,一定叫他陪同。上世紀60年代,京劇坤生張少樓在劇場看到他們師徒,問葉盛蘭:“一定是您的得意弟子吧?”葉盛蘭笑著說:“得意的,得意的”。

馬玉琪常常提起的,還有那些太平花下的春日。“反右”之前,每年四五月他都會被表姐叫著,去康有為的女兒康同璧家做客,“春天,院兒裡的太平花開了,老太太會做一次賞花宴,請大家吃鰣魚賞太平花,老太太說,‘男女同桌吃飯是我首創’,怹穿得很精致,90多歲了,還描眉打鬢,穿旗袍,踩繡花鞋”。

那時,映著正盛的太平花,馬玉琪總要穿著長衫裊裊給大家唱一段昆曲,記憶裡,微風拂過,香落滿身。

畢業時,馬玉琪選擇了鞍山,“其實不是北京留不下”。彼時,梅蘭芳正想給梅葆玖挑一個小生搭檔,姚玉芙一眼相中了他,但最終,他還是婉拒了邀請,和同學跨上了去鞍山的火車。

“我的想法很簡單:一來,幾個同學搭幫過去,有文有武,行當齊全,開鑼就唱﹔二來,北京大師太多,名角兒如雲,我們小輩登台的機會不會太多。”

“誰不願意留在北京,可去外地,你可以插翎扎靠戴尾,在北京,就剩跑龍套了。”

他不認為自己有多大的理想,只是覺得,不管天涯海角,隻要能找一個地兒,有戲台,有觀眾,讓他做一個過足戲癮的演員,就很好了。

自在天真

一天下來,貼身的水衣子濕了又干,干了又濕,馬玉琪心裡甭提多高興了。

感覺有唱不完的戲,在等著這個風華正茂的青年。

“一到鞍山,我們就排了《西廂記》《花田八錯》《大破天門陣》、全本的《玉堂春》,我自己還唱了《群英會》《羅成叫關》《轅門射戟》。”

他說,那時成天活躍在舞台上,感覺有使不完的力氣,“生活特別的充實,帶著洗臉盆、肥皂、搓衣板,全國巡演,住后台,住劇場,裝台拆台都是演員全體上。《白蛇傳》一天演三場,光‘搶背’一天就得摔三回”。

由於業務水平出眾,1960年,馬玉琪在鞍山京劇團每月掙到了84塊錢,還有“每月兩斤肉、兩斤糖、半斤油、兩條甲級煙、水果隨便買”的副食待遇。“和市委領導一標准了,團裡有這種待遇的,隻有五人。”

很難說這不是嫉妒的源頭。幾年后,轟轟烈烈的“十年動亂”開始,插翎戴尾的葉盛蘭在北京被打倒,他這個遠在鞍山的徒弟也被趕下了舞台,兩人都淹沒在了無休無止的“交心、批斗”中。一個掙得不如馬玉琪多的女演員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啊,過去就是太舒服了!”

原來太舒服是錯,后來,馬玉琪被下放到盤錦一個叫“干魚溝”的地方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那一年,他剛好30歲。

想起這個人的嗜戲如命,本以為那會是一段屬於苦澀的回憶,他卻出乎意料地說:“這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三年”。

“一望無際的藍天,恬淡自然,往返走15千米路才能到鎮上,一路上少有人煙。一到晚上,萬籟無聲,周圍的人都非常朴實、充滿善意,那些動物對人充滿依賴,感情很深。很有田園的味道。”

詩一樣的回憶,詩一樣的情感。當時,這個有著舊官僚家庭成分的年輕人甚至覺得,就是一直這樣過下去也很好,沒有政治壓力,沒有妒忌排擠,周圍的人都很友善,村裡的老鄉管他叫小馬,下鄉的知青管他叫老馬,在這兒,他學會了騎馬、養鵝、養鴨,知道怎麼育苗,怎麼把豬養大。

“演戲有演戲的樂趣,下放有下放的樂趣。我的人生秘訣就是‘向前看’,人生不平坦,不如意事八九,可是我都能對付,沒有恨天怨地。”

那時,離“干魚溝”不遠有一片海,忙完農活兒,他常常會一個人坐在海邊遠眺,海風咸腥地吹在臉上,他想“我一定會去香港的,一定會到海那邊去的”。海浪隆隆地一次又一次地拍在礁石上,就好像心上這個不斷重復著的決定。(上)(文/圖   楊思思)

(責編:孫爽、閆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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