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全國歸國華僑聯合會>>僑刊鄉訊>>《海內與海外》
陳彼得:歲月如煙
2018年07月10日15:23  來源:中國僑聯
原標題:陳彼得:歲月如煙

在陳彼得的名字前加上“台灣著名音樂人”的頭銜,恐怕除了他本人以外,不會有人反對。年輕人也許並不了解“陳彼得”這三個字代表什麼,但卻有很多人聽過或唱過他創作的歌曲:《一剪梅》《阿裡巴巴》《遲到》《一條路》《無言的結局》……所以讀者隨便提起一個台灣音樂人,大概都在陳彼得之后。

陳彼得反對這個頭銜,是因為習慣性地將自己歸零,不想為盛名所累。他也確實被盛名綁架過,甚至還經歷了很長時間的焦慮。好在大自然沒有負他,古詩詞也沒有負他。走出困境的他開始順風順水,順從一切因緣,做飯、做音樂、譜曲等等。《經典詠流傳》的走紅,只是個有些幸福的小意外。他無意向大家証明自己還年輕,卻無意間激蕩了年輕人的心﹔他在歲月中流逝,卻在經典中流傳。

工科生“改弦更名”

從台灣成功大學機械工程專業畢業后,他在中華民航機場工作。一開始的工作實際是實習,要擦飛機、做鉗工、車工等體力活。很多同事都紛紛中意的這份工作,薪水並不高,一月一千塊台幣左右。

那時他叫陳曉因,在機場工作但又有外快賺的陳曉因。

此前有電視台找過他演出,效果很好。於是邀約不斷,陳曉因不斷跟機場請假。“那時候我一個月能拿一萬多!而且演出很快樂,不用在機場做苦力。”

學機械工程專業本是母親的建議。原因在於舅舅是重慶鋼鐵廠的總設計師,母親希望陳曉因未來也成為一個工業人才。在勞動強度尤其是薪水收入的強烈對比下,陳曉因終於跟母親商量了自己的未來。

“做音樂很快樂,收入也很高。”陳曉因跟媽媽說,用“很快樂”三個字,描述了他對前路的希望,總結了來路的感受。

陳曉因在國中時就是小號手和指揮,那時接觸的還是民謠和古典樂。但是到了上世紀60年代,陳曉因在大學裡開始接觸甲殼虫、貓王等搖滾樂,這完全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彼時,搖滾樂正在摩拳擦掌,預備席卷全球,到了這裡,則引起了上世紀60年代末期台灣的西洋音樂熱潮。

大學期間,陳曉因已學會了數百首英文歌,還與陶喆的父親陶大偉一同組過樂隊……那些為音樂痴迷的日子裡的快樂,緩緩流淌在陳曉因的心中,滋養了他一生。

搖滾樂風生水起,陳曉因也從中獲益。他曾在一家夜總會唱歌做兼職,由於觀眾多是外國人,便起了藝名“陳彼得”,沿用至今。至於收入,有時在夜總會唱歌的收入是在機場擦飛機收入的三四倍,最多時月入過萬,是同學收入的十倍!做感興趣的工作,收入還這麼多,陳彼得和家人當然沒有猶豫。

有興趣做指引,陳彼得的這條路注定輕鬆且收獲頗豐。他獨特的風格更是開啟了台灣甚至大陸音樂創作的新時代。

在寫歌詞時,陳彼得走出了自己的風格。“中國人太講究婉約,對感情的表達含蓄而克制。這樣就造成了所有歌曲千篇一律,都是風花雪月,柔情似水。”陳彼得則改弦更張,直抒胸臆,為流行樂壇注入了新的活力。歌曲《遲到》中,陳彼得就講述了一個三角戀的故事。

開啟了創作之路后,陳彼得如日中天。余天憑借《含淚的微笑》奠定了在歌壇的地位﹔費玉清憑《一條路》《一剪梅》《幾度夕陽紅》等在歌壇大紅大紫﹔劉文正憑陳彼得的《遲到》《一段情》紅遍海峽兩岸﹔陳彼得本人也因為演唱《阿裡巴巴》紅極一時。最火的時候,電台評選熱歌,前三名都是陳彼得。此外還有高勝美、高凌風、凌峰、歐陽菲菲等人都因演唱他的歌曲而獲益。內地的張行、吳滌清等人也因為翻唱他的歌曲紅遍樂壇。當時的台灣媒體這樣說明他的價值:誰紅不起來,就叫陳彼得寫首歌給他,一定能紅起來。

游走山水閱讀自己

不是所有人都體驗得到焦慮症病發時的痛苦,每一秒都是煎熬,仿佛置身密室找不到出口,連呼吸都是痛苦……尋常人體驗不到,但若體驗了,也是一份難得的記憶。

盛名之下的陳彼得體驗到了。上世紀80年代末期,隨著他創辦的台灣演藝工會事務越來越多,創作的時間被一再壓縮,且作品連自己都不滿意,陳彼得逐漸顯現出焦慮。

焦慮症在歐陽菲菲的演唱會上最終爆發。他走到后台,對正在后台休息的歌手凌峰說“不唱了”。就此,陳彼得離開了台灣的舞台,至今也沒有回去。

然后陳彼得直接去了醫院,挂了急診。醫生一番檢查之后告訴他,身體沒有異常,難受是由於心理的焦慮導致的。心理醫生之后給他開了藥,但一段時間過后並未見好轉。

走!

陳彼得最終選擇離開了他生活的城市和人群,到遠處的山水間返璞歸真。

幾年間,他走遍了台灣的大小山川,在曲徑通幽處探險,在霧靄隱隱中看茶人採茶。“面對沉靜的大自然,你可以冷靜、客觀地和自己對話,離開你自己,然后更好地分析自己。”陳彼得在山水中,不斷在問自己:一定要這樣嗎?一定要去掙很多錢嗎?你最想做的是什麼呢?你為何而緊張?這背后是什麼呢?遠離了人群與紛擾,切斷了各種社會聯系,陳彼得在自我對話中逐漸好轉,焦慮一步步走開了。

陳彼得至今還記得那滿眼濕潤、嫩綠的場景:一條小路通向山峰,路的兩側各種植被夾道歡迎,更有甚者,一些竹子攔路打劫。陳彼得沿著小路來到半山腰,看到一戶人家,房屋古朴簡約。小路難行,陳彼得正好口渴,便輕叩房門,看到了房屋的主人——一對老夫妻。

這對夫婦常年生活在這裡,孩子在城裡工作。他們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與鳥雀為鄰,與高山做伴,將自己作為大自然的一個普通來客,和花花草草沒有區別。

陳彼得動容於老夫妻簡單自由的生活,卻也免不了疑惑。

在離開老夫婦之前,陳彼得看到屋外的一根竹子,自土地向上長成一副拐杖的模樣,老人常用它來教訓不聽話的土狗。

但在陳彼得看來,這根渾然天成的拐杖卻証明了大自然的匠心獨運,勝得過任何人工的雕琢。“原來一己之得失,在大自然眼裡是那麼不值一提﹔一己之榮光,大自然也那麼不以為意。”

陳彼得便與老夫婦要下了這根拐杖,並用在此后的所有跋涉中。“說不出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但握在手裡,就有一種回歸自然、之前的一切被清零的輕鬆。”

讓古詩詞跳上歌譜

給南宋詞人辛棄疾的詞配樂,哪種音樂風格更合適?恐怕辛棄疾本人也想象不到,2000年后,會是搖滾樂的樂譜帶著他的詞作飛入聽眾心間。陳彼得抱著吉他在央視《經典詠流傳》的舞台上唱出《青玉案·元夕》時,很多人不得不看著屏幕上的歌詞才能懂得歌曲的內容。

不搭調,看似怎麼都不搭調。

搖滾樂和74歲的老人不搭調,歲月的沉澱仿佛落在架子鼓鼓面上,鼓槌落下,塵土飛揚﹔搖滾樂和宋詞不搭調,激情澎湃的音樂如何激起字字凝練的宋詞呢?

可細細想來,也有的商量。

所謂閱歷,不是讓生命越來越沉重,而是越來越懂得放下,越來越輕盈。一個老人內心歡快地歌唱,豈不是比年輕人更能闡釋音樂的輕鬆?

至於搖滾樂和宋詞,尤其是和辛棄疾,更是不謀而合。搖滾樂是激情澎湃的,豪放派的辛棄疾創作的這首詞充滿家國情懷,激昂向上,難道還有比搖滾樂更合適的嗎?

“最開始節目組要我演唱的不是這首歌。”陳彼得說。今年2月的一天下午,陳彼得打完乒乓球回到家中,接到了《經典詠流傳》節目組的電話,希望他演唱賀知章的《回鄉偶書》。

“我的焦慮症解除后,大概是1988年,我第一次回到了大陸,看到了我闊別39年的親人。所以節目組認為詩中‘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句子很切合我。”陳彼得說,1949年,5歲的他跟隨父母去了台灣。在外婆的要求下,3歲的弟弟留在了成都。

但陳彼得自己更希望演唱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辛棄疾是一個俠骨柔腸的人。現在的歌詞裡,期期艾艾的東西太多了,我認為現在年輕人應該多接觸些不同風格的古典文化,嘗嘗不同的味道。”

於是,在《經典詠流傳》節目組的會議室裡,大家分別聽了陳彼得錄制的《回鄉偶書》和《青玉案·元夕》的小樣,最終決定採納他的想法。

去年,陳彼得還在台灣阿裡山北部的山區中生活時,就用一把吉他創作了這首歌的最初版本。接到節目組的邀約后,《經典詠流傳》團隊又豐富了編曲。

不為人知的是,這首歌面世,到他開始為古典詩詞譜曲,已經過去了20多年。

“古詩詞的魅力在於,它不強迫你讀,但是你一旦讀了,就后悔讀晚了。”陳彼得在我面前脫口而出白居易、李白等人的詩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是李白在逃難時寫下的,他在當時還能有那樣的氣魄,反觀我們當下的生活,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很多優秀的詩篇都是寫於困境之中,一個人不能總是春風得意。閱歷便是,對困境有所超越,知道穿越眼前的沙漠之后,一定會有綠洲。”走出焦慮的那些年,陳彼得愛上了古詩詞。他與古人話人生、論生死,輕看得失,淡看功利。

於是,陳彼得在廣州買下一套房子作為工作室,添置了調音台、吉他、鋼琴、鍵盤等器材,連接起音樂與詩詞。為了保持古詩詞的原貌,陳彼得沒有刪改文字,而是用變調、間奏等方式豐富歌曲的層次。

同時,他也在創作之外花心思去了解古詩詞的背景和作者的風格、年代特色,力求與古人“通感”,呈現詩人詞人的原意。為了給古詩詞錄音,2004年左右,陳彼得還闖入北京,開了一家“喜鵲錄音棚”。

至今,100多首古詩詞從書本上跳到了樂譜上,擁有了現代的活力。陳彼得還經常與網友交換歌譜,經典詩詞就這樣緩緩流傳開來。

也能煮一碗好面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這句被無數人讀過的詩,在《經典詠流傳》的節目現場,被陳彼得朗誦后顯得更有味道。多年來往返於海峽兩岸,陳彼得見証了祖國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對故土的眷戀,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反映的是千千萬萬台灣同胞共同的心聲。

來到北京,陳彼得先學會的便是熱愛這座城市。

剛到北京開錄音棚時,謝天笑、竇唯、崔健等搖滾樂手都曾到陳彼得那錄音。樂手錄音結束,還可以享用“陳氏便餐”。“我做飯少油少鹽免味精,多用蔬菜少用肉,這些健康的理念他們都很認同。所以我們的關系都很要好,我也因此愛上北京,包括身邊的鄰居,我們都是很好的伙伴。”

在網絡媒體的沖擊下,錄音棚近些年經營困難。為了謀生,陳彼得便在廣州某花園開了一家名為77G的小快餐店。店裡不但炒台式快餐,也賣各種奶茶,甚至還賣成都擔擔面,看起來不太搭調卻生意火爆,很多顧客慕名而來。“我做飯還是那個原則——少油少鹽免味精,年輕人很喜歡這種簡單的飲食。”

年近70歲的陳彼得不僅是老板,還是店裡的廚師,並兼送外賣和採購食材。小區裡的年輕人則把這裡當成家裡的餐廳,陳彼得在這裡閱讀著年輕人的得失喜樂。很短的時間裡,陳彼得就與這裡的一切共生——無數個夜晚,餐館的燈照亮門前的大榕樹,告訴奔波一天的孩子們:“我還可以為你們做飯。”

74年的光陰不算長,一個老人輾轉起伏,卻始終沒有離開這片土地,赤裸腳下的大地有著源源不斷的溫存——他生於斯長於斯,他在這裡忠於自己的音樂愛好,也在這裡身披台灣音樂才子的輝煌。這裡給了他藝術靈魂枯竭的焦慮,也給了他通透﹔這裡傳遞給他文化的溫度和看破得失的智慧,也讓他背負了傳播這種溫度與智慧的責任……

(責編:孫爽、閆妍)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