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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筆者寫了一個話劇劇本《春雪·潤之》,想找朱旭提提意見支支招兒,因為此人又能演戲、又能寫劇本,一專多能。在得知他那段時間沒有排戲和演戲——包括電影、電視劇和話劇在內——的情況下,我把劇本送交給了朱大爺(我們都這樣戲稱朱旭)的夫人宋雪如大姐,然而沒有想到朱大爺仍然很忙,原來是蔣雯麗正在急等著拍一部表現自己以往生活的電視劇,迫不及待地請他幫忙修改劇本和扮演角色,以便能夠及早開機,所以一時間也就沒有工夫看我的劇本了,更沒有可能聽到他的高見了。
雖然遺憾,但也隻好如此。
於是,我便順水推舟地寫了朱大爺,也就有了這篇文章。恰好,如今已是朱旭87歲高齡,和從藝68個春秋之際,這正是個不能不大書一筆的收獲日子。
寶刀不老的演員
北京人藝的老藝術家不少,然而像朱旭這樣寶刀不老,依舊活躍在舞台上、銀幕上和屏幕上的高齡演員或許是絕無僅有的。這裡僅就近些年來的情況看上一看吧——2003年,他已經闊別舞台十年依然參加了北京人藝以抗擊“非典”為題材的話劇《北街南院》之演出﹔2005年,為了紀念反法西斯戰爭60周年,他又毅然參加了北京人藝《屠夫》的復排演出﹔2008年,支援四川抗震救災活動中他再次參加了北京人藝《生·活》之演出。最有意思的是,朱旭每次演出以后都要鄭重地向大家說:“諸位,諸位,這可是我最后的謝幕演出了!”可是,到時候他就管不住自己,更管不住邀請者了,還會再演,為什麼呢?大約就是他對於舞台藝術事業那份扯不斷的深情厚意吧。雖然,他的創作心理已經是所謂“又想又害怕,越老越沒底”,但是依然鐘愛著、堅守著“我死也要死在舞台上”的崇高願望而不能更改。這正如曹禺老院長所說:“許多年紀大、體力弱的偉大演員,死也不肯離開他的舞台。歷史上很有一些演員,鼓盡最后一口氣,讀出悅耳的台詞。天才的莫裡哀是其中之一,他死在舞台上。他們的靈魂仿佛追隨流動的仙樂,在神妙的舞台上歌唱。他們像服了仙藥。永遠不死的青年,享受著無窮無盡的歡呼與贊美。贊美是蜜一般甜的。但對一個偉大的演員,沉浸在人物創造的快樂中,這才是大海一般洶涌的吸引力。他比孫大聖還高明,一生豈止有72變?從前,京劇大師楊小樓,早被認為衰老,還要在舞台上獻出他神奇的藝術﹔孫菊仙90歲,居然還要唱《四進士》。這樣對舞台藝術的依戀豈是偶然?又何止是我們的前輩?舞台,對今天北京人藝的藝術家來說,就是他們獻身的聖壇。”
需要牢記的話
曹禺老院長關於舞台藝術建設,還說過這樣一段語重心長的話——
“北京人藝的一些成果,都是反反復復與困難、與矛盾、與復雜事物的斗爭中取來的。理想的追求、韌性的戰斗、整體與局部、集體與個人的協調,使每個成員逐漸成熟。有人願意把北京人藝比作自己的家,或者‘鞠我育我’的地方。一個戲的演出是一場艱苦、復雜的勞動。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我們腦力與體力,使用我們的思維與情感。舞台藝術家們飽嘗辛酸苦辣的滋味。要體驗各種人物的生活﹔要盡量吸收一切美好的文化,提高修養﹔要經歷日以繼夜的各種訓練﹔要運用自己的觀察、想象﹔還要有一點特殊的秉賦。此外,導演,演員與其他舞台藝術家的成功,都要承襲前人的成就,繼續豐富它,革新它,終於攻破前人的窠臼,創造出自己的風格。這是一個長期的曲折經歷。千百次探尋,千百次琢磨,才找到了‘自己的創造道路’。這才使我們似乎望見了戲劇藝術的‘自由王國’。”
他還說——
“一場驚心動魄的成功演出,是從苦惱到苦惱,經過地獄一般的折磨,才能出現的。據說進天堂是美德的報酬。天堂是永遠的和諧與寧靜。 然而戲劇的‘天堂’卻比傳說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不寧靜, 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火焰,是不停地孕育萬物的土地,是亂雲堆起、變化莫測的天空。隻有看見了萬相人生的苦與樂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變萬化的永生。
陸機的《文賦》說過這樣一句話:‘觀古今之須臾,撫四海之一瞬。’用我們舞台的觀點說,大意是:剎那間,把古往今來的故事演遍﹔剎那間,把四面八方的風物說全。人生百年,演員和舞台藝術家們卻把千種人物、萬種姿態,傳奇的、現實的生活與心情嘗透。他們佔盡無限風光,全心全意交與人間,留給人們享受和思索。難道他們不是天堂的神仙? 難道他們不是童話的魔杖?”
應該說,這是曹禺師晚年留給我們的財富,一份享受不盡的財富。我們每讀一遍都會有新的發現,新的領悟,新的驚喜,應該說,這個文獻是永遠讀不夠的,永遠讀不完的。這既給我們指出了遠大目標, 又給我們提出了具體作法。常言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曹禺院長發了話,接下來就要看我們如何去落實了。
戲劇藝術是一個多元的藝術,在有了總目標以后,具體的做法既允許也應該是多種多樣的。劇院在嚴格現實主義的總體風格下,各人有各人的藝術主張和招數,所謂“戲法兒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 演員的表演方法大約更是如此吧。
幾個小故事
前不久,中央電視台舉辦的“全國青年京劇演員大賽”頒獎大會上,朱旭作為話劇老藝術家被特別邀請出席,並且清唱了一段《甘露寺》的喬國名段。事后,一位梨園界的老演員說:“朱先生的清唱本身可能還不那麼完美,但是他卻有神、有味,能夠余音繞梁三日。這就叫作‘功夫’!”那麼,這裡的“有神”和“有味”表現在什麼地方呢?正如朱旭在電影、電視劇和話劇裡的表演一樣,即舉重若輕,游刃有余,揮洒自如,寓庄於諧,以及渾然天成的、不可缺少的冷幽默感。看來,觸類旁通,藝術門類之間都是相通的、互補的。
當年,朱旭在莎士比亞的名劇《請君入瓮》裡,扮演過一個“大混蛋”角色,觀眾可以通過表面的“混橫不講理”表現看到、想到人物背后深刻的內涵,精彩的表演受到了大家的交口稱贊。同時,還有一位青年演員也扮演了這個角色,雖然在生活中他的身上很有幾分與人物相似之處,但是表演起來卻不見精彩,不能引起觀眾的聯想和思索。看不到“含不盡之義,見於言外”的藝術功力。一天,於是之對筆者說:“看見沒有?XXX演的是一個生活的大混蛋,而朱旭演的是一個藝術的大混蛋!”兩相比較,相差有十萬八千裡。
朱旭在美國名劇《嘩變》裡扮演一個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盛氣凌人、能言善辯、自尊極強,以至精神失常、語無倫次、口出穢言、性格偏狂的魁格艦長。此角色最為犯忌的是在舞台上,沒有什麼行動作為,不用形象展現情節,事件是過去的全靠說出來,就這樣要一口氣“干說”出1800個字的長篇台詞。開始,朱旭真的發了愁,沒了轍。怎麼辦呢?美國導演赫斯頓告訴他:“魁格永遠是正確的,永遠是理直氣壯的,沒有乞求人家理解的時候,說這段台詞的態度應該是——難道你們連這個都不懂嗎?!”這就啟發朱旭一步步接近了角色,最后終於駕馭了角色。首演獲得了很大的成功,觀眾不但聽進去了,坐住了,還產生了極大興趣。演出結束以后,赫斯頓緊緊地抱住了朱旭,說:“謝謝!謝謝!”朱旭也由衷地對赫斯頓說:“我非常感謝你!”然而,又有誰能夠知道,朱旭在生活中竟然是一個“口吃”的人!
《紅白喜事》是一個反映當代農村生活的喜劇,朱旭扮演的三叔是一位農民成長起來的小知識分子,頭腦裡既有農民意識影響的狹隘觀念,又有社會開明思潮影響的新穎認識。他在把握這個人物基調的時候,既要有點兒土味兒,又要有點兒洋味兒﹔既要有點兒粗俗淺顯,又要有點兒高傲自負﹔既要有點兒認真實在,又要有點兒嘩眾取寵。對於這樣一個從生活裡走出來的,反差比較大的,語言相當風趣有味道的人物形象,觀眾不能不信,不能不笑,也不能不喜歡。記得,在排練的過程中,劇本是邊排邊修改的,特別是全劇結束時鄭老太太已經病危臥床不起,后事也已經准備妥當,在這種情況下,鄭家兄弟們的台詞應當既簡煉又深刻,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那麼,這裡到底應當怎樣設計,內容是什麼,形式該如何,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莫衷一是。在熱烈討論的小組會上,朱旭往往是不大發言的,因為他性格比較內向,常常不想准的話,不想好的話是不大肯說出來的。就在大家一籌莫展,找不到什麼好辦法的時候,他突然開了腔:“你們聽聽,要由我來這麼一句台詞怎麼樣?”大家讓他趕快說出來。他想了想說:“現在萬事俱備,就等著咱娘咽氣咧!”他的話音未落,立即引起大家含蓄的笑聲和贊同的掌聲。導演林兆華馬上拍板,就這樣定了下來。一定意義上看,這個戲是以喜劇的方式給封建思想意識敲響喪鐘的,這樣一句台詞正好給全劇的故事情節和思想內涵幽默地畫了圈,點了題。而且,朱旭在具體處理上,在“現在是萬事俱備,”之后安排了一個小小的停頓,以引起觀眾的注意和企盼,然后再用非常輕鬆的語調、語氣說出:“……就等著咱娘咽氣咧!”應當說,這是一句想得深、說得俏的精彩台詞,既有深刻的內涵,又有俏麗的形式﹔既讓人容易記住,又讓人不忍心忘掉。(作者:梁秉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