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因中篇小說《迷人的海》獲全國獎。由於我們是從各種轟轟烈烈運動走過來的,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情不自禁地有著運動的習慣。那時,沒有像現在這麼多的事干,沒有個體企業沒有有限公司,沒有幸運中獎沒有股票上市,甚至沒有足球!因為文學能首當其沖地傾訴人們剛剛結束的政治磨難,所以,幾乎是全國人民都在看小說講小說評小說,誰要是在文學上有了光彩,絕對像遠古年代考上狀元一樣,從省裡領導市裡領導直到單位領導也跟著光彩,並天翻地覆般地從此改變他的命運。
我為此脫掉了厚厚的焊工帆布工作服,並調到文聯搞專業創作,從再也不用蹬著吱吱嘎嘎的破舊自行車上班了。接到獲獎的通知后,我喜氣洋洋並興奮若狂地去北京。當時文壇盛行半政治化的“傷痕”和“反思”文學,我這個滿篇海味的“大自然作品”,就意外地受到歡迎。為此,一路上記者們都圍著我採訪,好不得意。這時我遇到作家汪曾祺老師,沒想到他的目光卻讓我有點驚疑,似乎相當地溫柔,卻似乎又相當地嚴肅。突然,汪老爽朗卻又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對我說,你小子現在可是紅得發紫了!
“發紫”兩個字讓我感到幽默同時感到尷尬,因為這兩個字在工人師傅的口中,有著貶損的殺傷力,是對受到過度表揚者的一種譏諷。一剎時我從昏頭昏腦的發熱中猛然清醒,但坦率地說還有一絲不快。我說,汪老,你其實你不了解我,但我早就熟悉你了。一年前,我給你寫過一封信。汪老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我這個“紅得發紫”的小子竟然會給他寫信。我說確實寫過,而且寫得相當崇拜。
上世紀80年代初期,擺脫了“狗崽子”枷鎖的我,進入狂熱地創作“境界”,每天大量地看小說,又大量地寫小說,真正是嘔心瀝血,廢寢忘食。突然,我在《小說月報》上看到汪老的小說《大淖記事》,我說“突然”二字,就是因為這篇小說給了我一個美麗的驚訝。我寫了那麼多,看了那麼多,但開天辟地第一次看到真正是小說的小說。我沒想到小說能寫到這個份兒上,流暢的文字有著明清小說式的優美,開放的結構又超然於西方小說的現代。能將中國傳統“土”和外國現代的“洋”如此絕妙地糅和在一起,真乃大手筆。
我從作者介紹上看到汪老的單位是北京京劇團,便立即以“粉絲”的心情給汪老寫了一封信,記得我在信中說“你的小說轟毀了我腦海中固有的小說觀念”等等帶感嘆號的句子。然而,汪老並沒給我回信,但我也並沒太失望,因為我畢竟是千千萬萬個愛好文學的青年之一,猶如大海裡的一粒沙子。名聲響亮的著名作家怎麼能給我回信呢!
從北京回大連后,很快就接到汪老的來信和他剛出的一本小說集,因為他終於從原京劇團單位查到我的來信。我立即如飢似渴地將汪老這本書看得“爛熟”,而且從此我瞪大眼珠子,掃描所有刊物中汪老的作品。除汪老以外,無論外國和中國的作家,絕對不會讓我能如此徹底地閱讀其作品。很可惜,汪老的作品數量並不太多,但也許是這樣,讓我們感到質量之精。
事情過去太多的年月了,但汪老“紅得發紫”的這句話,卻時時在我頭腦裡轟響,我漸漸悟出這句話的深刻,不只是對我,也是對整個文壇,都有著“敲打”的意義。因為至今,文壇還不時地一陣陣發熱發燒,燒得一批批初出茅廬的作者“發紫”,然后就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