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的中國,受夠了列強的深重欺壓。究其根底,除去政治上的原因,實業的落后也是顯見的。帑庫漸虛,日近竭罄,國力因之虧弱,武備因之弛懈,民生因之艱窘。維新變法者認清了時勢:遵舊而不思圖新,政務必不能興,軍務必不能飭,財務必不能裕。實業乃可作為政治的基礎,來促成國家的發達。
“師夷長技以自強”的洋務派,識度弘遠,不為故步所域,鄙夷頑固的守舊勢力的淺狹之貌,把眼光投向異邦先進的制造技術,決心將其學到本國來。李鴻章看得較明白,說:“竊謂西洋制造之精,實源本於測算格致之學,奇才迭出,月異日新。……若不前赴西廠觀摩考索,終難探制作之源。”目接身親,悉心考究,方能窺門見徑,握得科技密鑰。如此續派前往就學,“以儲后起之秀,而備不竭之需”,亦為理政鴻猷。清廷遂遣令一批批秀杰之士,不顧道裡遼遠,涉歷風濤,出洋游學習藝,見識外面的世界。選調留學,遣派考察,委任出使,廓開一時局面。有遠略而志慮恢大者,在內心發了誓:祖先四大發明那樣的創舉,有待今人的繼蹤,工業文明終會在東方開出成功的花。
歷史的變局中,徐建寅遵時而出。他的力量也微小,也有限,卻和民族運命、家國前途攸關,扮演了文明變遷中的歷史角色。故而后人每提起他,輒稱道其功。
化學家、兵工學家,是徐建寅擔著的兩個身份標識。光緒五年之夏,他領過朝廷所授駐德國二等參贊的職銜,搭乘“揚子”輪,出吳淞口,經香港,過西貢、新加坡、克倫巴、亞丁,進紅海,穿蘇伊士運河,駛入地中海,行抵西歐,對德、英、法諸國的工程技術詳加考察。此行的見聞,裒錄成集,便有《歐游雜錄》一書的印行。
在這書裡,徐建寅的考述,延伸著一條清晰的線索。觀察的細密性、技術的純粹性與敘載的真實性,給當時的中國制造業提供了新鮮經驗。以作借鏡,其實也就是讓外來的營養滲入自身的血液,使瘠瘵的肌體強健。
徐建寅的無錫同鄉薛福成,認為西方諸國“以其器數之學,勃興海外”(《變法》),“數十年來,何其良工之多也”。他認定,鐵路之火車、江河之輪舟,以及煉鋼鐵、制槍炮、造鋼甲、做魚雷、研火藥之工,都亟須國人學習,“中國果欲發憤自強,則振百工,以預民用,其要端矣”(《振百工說》)。徐建寅應該是受到薛福成思想影響的。在歐洲的時日裡,他著眼的正是制造技術與工藝流程。在德國柏林,放槍院中試后膛槍,查驗制造槍筒的英法鋼材質量﹔印書廠中觀鑄造鉛字﹔機器廠中觀汽機鍋爐結構﹔熟鐵廠中觀打洋槍機件﹔自來水積水池前,觀從遠處高山引水的方法﹔測器院中觀燥濕、陰晴、風雨、寒暑各種測器﹔油燭肥皂廠中觀生產過程﹔玻璃廠中觀造瓶、燈罩與火泥罐之法﹔觀星台上觀子午儀、經緯儀、赤道儀、自記風雨寒暑等器,明了此台對於考天度、驗氣候、察颶風、測羅經變差的作用。汽錘廠、煉鋼廠、掉鐵廠、軋鐵廠、鑄鐵廠、鍋爐廠、木樣廠、火磚廠、官瓷廠、儀器廠、光學器廠、電機廠、假石廠、玻器廠、煏炭廠、棉藥廠、箍桶廠、制皮廠、火藥廠、鉛字廠、銅殼廠、砂輪廠、水雷廠、熔煉廠、淘洗廠、硫強水廠、漂白粉廠、刻石板印地圖廠、皮匠坊、農器會、化學房、油畫房、琢磋刀房、煤井,均體察得細。對於流水線的管理模式、制造環節的崗位配置、薪金的計算估定,了然在目。工序、產量、效率乃至秘法,也一一記在心上。法國裡昂的染絲廠、巴黎的千裡鏡廠和石灰廠,英國倫敦的船池、棧房、書院、博物院與蘇格蘭鋼廠,先后參觀。多行業、多門類、多工種的技術考察與研習,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心胸因之拓寬。奠定中國近代工業的技術基底,是他的夢。
上述的記述文字,客觀、平靜,體現了技術眼力的專與精。他是一個化學家,柏林的格致化學器具店,他怎能不到﹔他是一個兵工學家,德國的毛式槍廠、軍器博物院,都是特意關注的。在福裡得裡炮台的水雷庫,他詳看千枚魚雷如何存儲、轉運、修擦,以及兵房、戰壘怎樣排布砌筑﹔在克虜伯炮廠,車彈外光之法、炮彈加外銅箍之法、炮門嵌底磨光法,他細細地記下來。為中國代造的二十尊“十二生之炮”他也見到了,“外面俱已敷白漆”。視線觸著的一刻,徐建寅的心情應該不平靜。克虜伯制炮廠、西門子電機廠、伏爾鏗造船廠這三大軍工企業印下他的履跡﹔戰艦、炮台、火炮這三大制造和工程技術進入他的述錄。一切雖然充滿技術性,而懷著報國熱情寫下它們,徐建寅的內心一定燃燒著火焰。
《歐游雜錄》的所記,有兩件應該引起注意,因為這簡略的幾行話,竟和此后發生的甲午戰史相關。
其一,十一月初一日:“七點鐘,訂定伏耳鏗造鋼面鐵甲船合同,價六百二十萬馬克。寫合同款式,盡照德海部章程。”初八日:“二點鐘往伏耳鏗廠,查驗定造之雷艇鋼料。”翌日參加一艘新船下水儀式,徐建寅舉杯致詞,善頌廠主:“今我中國擬在伏耳鏗廠訂造一船,足証我國與德國交誼之厚。尤願伏耳鏗廠用心制造,成此利器,俾中國將來武備之聲名揚溢四海,而以此船為始基,則該廠之聲名更顯。俾我儕承辦其事者,亦與有榮焉。”
其二,十二月初五日:“與伏耳鏗廠定造第二號雷艇,價六萬五千馬克,另折九扣。”初九日:“伏耳鏗廠承造鐵甲船訂合同,彼此畫押。”
這兩艘同型的裝甲戰列艦建造告竣,李鴻章為之命名,一曰“定遠”,一曰“鎮遠”。時人謂其可列於當時“地球一等之鐵甲艦”之林。徐建寅無疑是協理駐德公使李鳳苞經辦此事的最得力者。
數年后,配備克虜伯主、副炮的“定遠”號,龍旗獵獵,成為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的旗艦。黃海海戰中,裝甲堅厚的它,炮口指向日艦,發出第一炮。“鎮定二艦,當敵如鐵山,鬆島旗船,死者如積。”林紓的《不如歸序》這樣說。真是以慷慨之句狀其勇武。
“定遠”“鎮遠”“經遠”“來遠”“致遠”“靖遠”“濟遠”“平遠”等艦組成的北洋艦隊,奮死迎敵。正值盛年的徐建寅,得知戰況的一刻,該是何種心情?甲午之役后,奉光緒帝之旨,他到天津等地查驗船械,又赴威海巡視戰敗情形。艦陣雄列的北洋海軍,轉瞬戰力竭罄,光景過眼,隻剩得一腔憂憤。
實業真能救得了國家嗎?這不單是沉痛之問,更是歷史之問。
徐建寅被湖廣總督張之洞奏調至漢陽,湖北全省營務交由他總辦。庚子國變,諸敵侵華,外國斷了向中國供應火藥。徐建寅在江漢之濱的龜山下辦起鋼藥廠,試制無煙火藥,以解近旁的槍炮廠之需。他“日手杵臼,親自研煉”,其事告成。他也是在廠裡拌藥時突遭機爆藥轟而殞命的。唐浩明的歷史小說《張之洞》摹繪當時場景,特別有所感。其句是:“隻見他頭上血跡斑斑,半張臉被炸得已不成樣子,右手右腿不知去向,就像半個血人似的躺在冰冷的洋灰地面上。”連張之洞都驚得叫了一聲:“天哪!”襟抱忠純的徐建寅,和甲午之年在滔滔黃海上殉國的北洋將士,一般肝膽。
出使兩年,徐建寅以技術專家的眼光,觀摩他國生產工藝,把一部《歐游雜錄》留在世上。筆筆記下的皆是有功用的文字。對於當時的中國,這些足可信賴的內容,具有實操意義,帶來提升技術實力的可能,加快了近代工業的發展進程,並使在猶疑中開啟封閉之門一角的古老帝國,在陌生的世界面前呈示新的姿態。
世事遷流。一個舊時代的人,身影飄然遠去,消逝在時間的波濤中。今人能夠從薄薄的書頁上,看到投向現實的歷史光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