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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魯迅與蕭紅
2018年05月15日14:20  來源:中國僑聯

蕭紅自編詩集手稿收錄的是蕭紅手抄的自作詩10題60首,系1939年離開大陸到香港前夕,交給魯迅夫人許廣平保管的。

蕭紅是魯迅晚年盡心盡力提攜的青年作家。蕭紅因為個人的原因,在魯迅生病期間赴日本。魯迅逝世后不久,蕭紅回到上海,拜謁了魯迅墓,寫下《拜墓詩——為魯迅先生》,是手抄稿中的一首。她寫道:

那天是個半陰的天氣,

你死后我第一次來拜訪你。

……

我哭著你,

不是哭你,

而是哭著正義。

你的死,

總覺得是帶走了正義,

雖然正義並不能被人帶走。

我們走出了墓門,

那送著我們的仍是鐵鑽擊打石頭的聲音,

我不敢去問那石匠,

將來他為著你將刻成怎樣的碑文?

魯迅是蕭紅的文學導師。魯迅生命中的最后幾年裡,蕭紅是魯迅家的常客。在感情上,蕭紅視魯迅為父親——不僅僅是象征意義上的“文學之父”。所以,當她因戰亂離開大陸時,把珍貴物品托付在魯迅家。蕭紅在魯迅家裡找到歸宿感,也有了找到知音之感。

魯迅曾抄錄何瓦琴所撰對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當以同懷視之”贈給瞿秋白。魯迅一生交游中以“知己”相許,行諸文字者,似乎隻有瞿秋白。此外,他曾贈詩給許廣平道:“此中甘苦兩心知”“十年攜手”的夫妻,自然是知己了。不過,不能隻從文字中找線索。因為文字表達的並非一個人內心的全部。有很多人寫過回憶魯迅的文字,其中不乏自稱魯迅知己者。不消說,對這些文字要有辨別。

有關魯迅的回憶文章中,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堪稱杰作,被選入中學語文教科書。蕭紅與魯迅的交往歷來是熱門話題,有些論者甚至把兩人的關系與“紅顏知己”這個詞聯系起來。

最了解魯迅的人是誰?這問題很難回答。魯迅是個多面體,人們隻能根據自己的認識水平去理解。瞿秋白編過一本《魯迅雜感選集》,寫了一篇長序,論述魯迅的思想轉變、階級立場、社會價值。魯迅是看到的,也同意發表,應該算是首肯了吧,但卻從沒有在公開的文字裡給予認同和贊揚。李長之寫了《魯迅批判》,洋洋洒洒,自己頗為得意,但魯迅明確表示了不贊成的態度。魯迅說:“李長之不相識,隻看過他的幾篇文章,我覺得他還應一面潛心研究一下﹔膽子大和胡說亂罵,是相似而實非的。看那《批判》的序文,都是空話,這篇文章也許不能啟發我罷。”他還直接回信給李長之,辭謝對方邀請他撰寫自傳或修改對方所做傳記:“但我並不同意於先生的謙虛的提議,因為我對於自己的傳記以及批評之類,不大熱心,而且回憶和商量起來,也覺得乏味。文章,是總不免有錯誤或偏見的,即使叫我自己做起對自己的批評來,大約也不免有錯誤,何況經歷全不相同的別人。”

魯迅雖然不寫自傳,但作家的創作,從根本上說都是自敘。魯迅的小說中有魯迅,散文中有魯迅,雜文中有魯迅,詩歌中當然更有魯迅。同理,蕭紅回憶魯迅的文字中,也有蕭紅本人。讀者喜愛蕭紅的回憶文章,認為蕭紅把魯迅寫活了,這是不錯的,但文章中蕭紅本人也很生動,與魯迅共同活躍在一個場域中。這篇文章引動人們的興趣乃至聯想,就可以理解了。

蕭紅把讀者領進魯迅家門,向讀者細致地描繪大陸新村九號客廳、臥室的陳設,院內的草木,介紹魯迅一家三口生活起居的習慣,魯迅的飲食愛好、衣著、工作情況及臨終前的病容,描述了家屬的重負、兒子的頑皮、老保姆的樣態。在蕭紅筆下,魯迅不僅是一位大文豪,還是一個尊重妻子的好丈夫,一個了解兒子的好父親,一個辛勤培植晚輩作家的慈祥寬厚的長者。

蕭紅寫魯迅,隱隱地也受了魯迅的啟發和指導。

魯迅欣賞蕭紅的小說《生死場》,為之作序道:“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惡文藝和功利有關的人,如果看起來,他不幸得很,他也難免不能毫無所得。”文壇巨擘的引薦,對蕭紅的成名大有助益。蕭紅讀了魯迅的評語,一定有得到“知音”的愉快和欣喜。后來寫作,自然會繼續遵從魯迅贊賞的這條道路。

魯迅准確地捕捉到蕭紅文字的兩個特點:“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而且從總體上說“精神是健全的”。可以拿這些特點來看蕭紅寫的回憶魯迅的文字。

文章緊抓魯迅日常生活細節不放,不嫌其散漫乃至瑣碎,這樣就顯得生動有趣,先有了文學性。作者將感情投入到這些片段的印象,一邊捕捉,一邊體味,似乎沒有謀篇布局,但讀下去,細節逐漸連貫,組成完整畫面,讓讀者體察到魯迅豐富的個性和十足的人情味。

蕭紅把魯迅家作為自己漂泊人生的港灣,一個她可以尋求庇護的安全之所。她童年少年時代沒有溫馨的家,走上社會后也一直居無定所。而且,她是文學家,自然希望建立自己的“文學之家”——魯迅的家是一個很好的參照,她得以自由出入,是自以為幸運的。她以一個漂泊者的好奇的溫馨的語調敘述魯迅的家庭生活。她觀察這個家庭成員之家的關系,其中最能打動她的是魯迅父子關系,她用了好幾段文字寫魯迅怎樣呵護和尊重兒子,這種現代家庭關系一定讓她羨慕不已。蕭紅童年少年時代既沒有得到父愛,后來的戀愛和婚姻也不順利,就是在寫作這篇文章時,與異性的關系也還處於磨合階段,充滿緊張和矛盾。不過,個人和家庭千差萬別。蕭紅是魯迅家庭生活的觀察者和欣賞者,但卻不是追隨者。因為這不是她需要的家庭模式。真要她像魯迅家這樣生活,她也許會不耐煩的。魯迅已經步入老年,精力不濟,與年輕人的張揚和激越大不同了。許廣平對蕭紅說,魯迅在北平時,能夠手按著桌子一躍躍過去。英雄暮年,蕭紅見到的魯迅病體衰弱,漸漸地竟連吃飯的力氣也不足了。

蕭紅筆底滿是對這位暮年文豪的愛敬和憐憫。她特別寫到魯迅床邊那個畫片: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裡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著頭發的女人在大風裡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著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麼隻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為什麼常常看這小畫。

觀察的細致自不必說,筆調也俏皮大膽。為什麼貼這樣的畫片,她已經在猜測了,但卻沒有明說。與許廣平回憶魯迅的文字不同,蕭紅作為一個局外人、旁觀者,有時反而放得開,能發現身在其中者難以體察的東西,也能說一些當局者不好直說的話。這也可以算是魯迅所說的“越軌的筆致”吧。

總之,蕭紅捕捉日常生活細節,隨時起興,看似散漫甚至零碎,最后卻把許多印象連貫起來,讓魯迅的個性和周邊的環境融合在一起,組成一個完整的魯迅晚年生活圖景,而且將魯迅堅剛而親切的形象樹立起來。這就是魯迅所謂的“健全”。正因為有這種總體上的健全,這篇回憶錄才膾炙人口。

了解魯迅對蕭紅的期許,又了解蕭紅對魯迅的觀察和描述,再來看蕭紅這些詩稿,有助於加深對蕭紅生平創作的理解。

蕭紅手抄詩稿六十首的具體篇目是:《可紀念的紅葉》《偶然想起》《靜》《栽花》《公園》《春曲》(六首)《苦杯》(十一首)《沙粒》(卅六首)《拜墓詩》《一粒土泥》。有些作品蕭紅生前曾發表在報刊上,如《春曲》,有些作品如《苦杯》則從未發表過。

最早的《春曲》寫她的初戀,最后的《一粒土泥》悼念亡友。其中頗多遭到感情挫折后的哀傷和嘆息,表達一位多愁善感才華橫溢的女性的委曲細膩的感情。

對愛的呼喚是這些詩最明顯的主題,可謂一條主線。蕭紅渴望並一直在尋找一種和諧美好的親情和愛情,但不能如願。初戀是美好的,可惜十分短暫。

但更多的是失戀的苦酒。《苦杯》裡滿是她與情人之間的感情波折。

愛人的粗暴和負心,讓蕭紅痛苦和失望。但畢竟——借用魯迅的話——蕭紅自有“明麗和新鮮”,她的感情和思想的維度是寬廣的。《苦杯》之后是《沙粒》:

世界那麼廣大,

而我卻把自己的天地布置得這樣狹小!

——(四)

走吧!

還是走,

若生了流水一般地命運,

為何又希求著安息!

——(十五)

月圓的時候,

可以看到﹔

月灣的時候,

也可以看到﹔

但人的靈魂的偏缺,

卻永也看不到。

——(十九)

此刻若問我什麼最可怕,

我說:

泛濫了的情感最可怕。

——(卅一)

蕭紅終於是理性的。

蕭紅研究還有不少空白。電影有蒙太奇,詩歌有隱含意蘊。文本的研究者總是想填補空白,獲得達詁。組詩《沙粒》總共38首,其中34首曾發表在1937年3月15日出版的《文叢》雜志第一卷第一號上,手抄稿中隻有36首。兩首未抄,四首不發表,蕭紅的“刪詩”之舉耐人尋味。從筆跡看,這些詩稿可能是連貫抄成的,因為字跡墨水沒有很大的變化,有可能是在日本買的筆記本,回國后在一個相對集中的時段整理抄寫的。她將這些詩歌編組命名,視之為成系統的作品,應該有出版的計劃。總之,抄稿有助於探索蕭紅的心路歷程。

遺憾的是,蕭紅短壽,沒有來得及寫出更大的作品,表現她在幾個大城市裡的體驗和感悟。手抄詩稿或可視為未來作品的預演和暗示。

結合蕭紅回憶魯迅的文章,詩集手稿的最后一首《一粒土泥》的維度就更加寬廣了,雖然寫的是戰友金劍嘯,但分明有魯迅的“知己”瞿秋白的影子。從《回憶魯迅先生》一文中可知,蕭紅對魯迅晚年的一項工作印象很深: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醫生這樣說的。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並且腦子裡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著出三十年集(即魯迅全集)。

……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樣,一九三五年冬,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魯迅先生不斷地校著,幾十萬字的校樣,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樣來總是十頁八頁的,並不是統統一道地送來,所以魯迅先生不斷地被這校樣催索著,魯迅先生竟說:

“看吧,一邊陪著你們談話,一邊看校樣,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

有時客人來了,一邊說著笑話,魯迅先生一邊放下了筆。

有的時候也說:“幾個字了……請坐一坐……”

瞿秋白的犧牲對魯迅刺激很大。魯迅抱病編校瞿秋白的譯文集《海上述林》,也一定跟常來訪問的蕭紅議論過這位才華蓋世的青年朋友的遭遇,對他的慘遭殺害表示過極大的惋惜和悲憤。詩的最后十幾行顯然有為先烈鳴不平之意:

朋友們慌忙的相繼而出走,

隻把你一個人獻給了我們的敵手,

也許臨行的時候,

沒留給你一言半語﹔

也許臨行的時候,

把你來忘記!

而今你的尸骨是睡在山坡或是窪地?

要想弔你,

也無從弔起!

將來全世界的土地開滿了花的時候,

那時候,

我們全要記起,

亡友劍嘯,

就是這開花的一粒土泥。

加上倒數第二首悼念魯迅的《拜墓詩》,真可謂“卒章顯志”。蕭紅的形象變得立體了:她有女性的細致,但不狹小,也不頹廢﹔她不憚於“越軌”,因為她有更深切的關懷﹔因此,她的“精神是健全的”。

這更証明了魯迅對蕭紅的巨大影響。蕭紅在回憶著魯迅的回憶,悲哀著魯迅的悲哀,希望著魯迅的希望——她確實是魯迅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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