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全國歸國華僑聯合會>>僑刊鄉訊>>《海內與海外》
李書城一家
2018年05月31日15:07  來源:中國僑聯

我去過幾次湖北潛江。那裡是我母親的祖籍。記得小時候我們的履歷表上“籍貫”一欄,填寫的都是“湖北潛江”。后來在兩岸三通以后,台灣籍貫已經不是禁忌,我們的履歷上才更正為“台灣台北”。但是湖北潛江卻已經在我心靈深處得到了最終的認同。我寫過一篇頌贊潛江的文字,叫《雲夢澤上有新篇》。對那裡的人文環境、悠久歷史和美麗的風光盡情地傾洒了一番。

9月,正是的潛江豐姿多彩的季節,我和大姨父李書城的女兒李曉文、陳文慧夫婦及其子女一起聚餐之后,便前往大姨父的故居祭奠。

大姨父李書城故居在潛江沱埠垸袁橋村。故居房舍早已蕩然無存,隻有殘破的房基和叢生的雜草被鐵欄杆保護性地圍圈著。在這片荒蕪的土地的最南面,醒目地矗立著大姨父和其弟李漢俊誕生地的紀念碑。我們一起在誕生地紀念碑前合影。

初秋的陽光和煦地照著。我們坐在草叢中。在這個肅穆而又安詳的午后,正是祭奠和緬懷的最佳時機。我感到身上暖洋洋的。曉文大姐來過這裡幾次。我們繞到大姨夫故居后面,那裡叢林茂密和緩的土坡上郁郁蔥蔥的青草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幾頭牛在草坡上閑散地漫步。牛鈴悠遠、平靜地傳揚在土坡上、草叢間和高大的林木間,再傳揚到遠方……沒人說話。曉文大姐斜臥在草叢中,凝視著父親故居的殘骸。我相信,她此刻看見的不是故居的廢墟,而是上個世紀初她父親出生的農舍——

李書城的家並不是豪門大宅。祖父李家明務農為業,起早貪黑,省吃儉用供獨子李金山(1844∼1919,李書城之父)苦讀詩書。終於在38歲時中上秀才。自此他在縣城馬昌垸湖畔設一學堂,開始教書育人。而李書城從小聰明好學,自六歲起就在嚴父的教鞭下開始讀“四書”“五經”,他讀得刻苦認真,16歲便赴縣城參加考試,一舉中了秀才!她父親小時候愛美,在長辮子上常扎一根紅絨繩,鄉裡人都稱他為“紅絨繩辮子小秀才”。在家風的熏陶下,李書城也視野開闊、學問通達,特別關注世界局勢和潛江內外的中國局勢。小小年紀便放眼中國政局、百姓民生、國難民禍,並有意識地鍛煉自己尋求救國救民的道理和途徑,這實在跟其父的胸襟和學問是分不開的。畢竟,在他講學的這個學堂裡,出了不少中國近代革命巨子,如傅志祥、劉靜庵等。而其父李書城,在嚴師慈父的教誨中,更是一絲不苟地全方位鍛煉自己,苦讀中更加抓緊練習武功,正所謂“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增益其所不能”——皆因深感“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1899年,她父親李書城因其特異稟賦被舉薦入張之洞創辦的武昌經心書院就讀。時值清政府腐敗無能至極,“戊戌變法”失敗,“八國聯軍”入侵中國,“義和團”鬧哄哄地起事又遭鎮壓,帝京淪陷,列強不斷訛詐,清廷一再賠款、簽訂求和條約,舉國民怨沸騰一片怒吼。早他入讀兩湖書院的同鄉好友傅慈祥與湖南唐才常領導長江流域的人民起義進程中,傅志祥被清廷逮捕並殺害!17歲的李書城激起愛國義憤,發誓精力圖強,革腐朽沒落“朝廷”的命。三年后(1902年)的5月,20歲的李書城與被湖廣總督張之洞從兩湖、經心、江漢三書院選派之優秀學子共31人赴日本東京弘文書院速成師范學習,同班同學有湖南的黃興、浙江的魯迅等,通過黃興又結識了孫中山,加入了“同盟會”,與孫中山等一同從事反清、鼓吹共和……

我看曉文大姐沉浸在深沉的歷史回憶中,又看那畫面自然古朴,便悄悄繞到能將這景致與大姨父故居都攬入鏡頭的地方去照相。但我這一走動卻造成誤解,大家以為是撤離的信號,便紛紛起身。顯然我無法解釋和勸說,隻好隨著大家戀戀不舍地沿著蜿蜒的小路走下山坡……

大姨父李書城在歷史書上被稱作“辛亥武昌首義元勛”,1949年以近70歲的高齡被毛澤東邀請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首任農業部長,應該說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我真的是很晚才知道大姨父李書城的。

自從1949年之后,我家每逢年過節,特別是春節期間,必然有位穿著灰色中山裝、拄著文明棍的老者和一位穿著黑色大衣的漂亮女人一起,提著點心匣子和水果來看望我們,其實主要是看望我們稱作“婆”的二位老人。她們都是我外公甘鵬雲的遺孀。住在南屋的婆是外公的二太太,住在北屋的我們的外婆,則是外公的三太太。而李書城,則是外公的女婿——他娶了我那個叫甘世瑜的大姨。因此我們稱呼他為大姨父。甘世瑜早逝。最初見到大姨父時我還是幾歲的孩子,隻知道與街道上的孩子追追打打。外婆叫我管他叫“大姨父”,管那個漂亮女人叫“姨媽”。我叫過后就跑去玩耍了。

跟往常一樣,隻要等大姨父他們一走,外婆和母親就開始沒完沒了地圍繞大姨父聊開了。盡管我還不太懂事,但我還是懵懂地知道,大姨父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我知道他在我們家族裡很有權威。比如,我們現在之所以能住在北安裡的“息園”裡,完全是大姨父的作用。我們這個大家族封建意識很濃厚。外公去世后所有家產和房產,大多被長孫家給收於囊中。兩位外公遺孀因為是后娶的小,又沒生出男丁,所以在家中很沒地位。大姨父於是親自出馬,批評他們滿腦子封建意識,跟新社會格格不入!最后,外公留下的這所大宅子,便平均分配了。剛解放那會兒,我母親一直宅在家裡。是大姨父來家 ,說你那樣年輕,又是大學畢業,國家百廢待興 ,一定要出去工作!那時工作很好找 ,我母親很快就到石景山鋼鐵廠去掙薪水了。再如外公的藏書,也是長孫家獨佔了,大姨父又做工作,將20萬冊書籍賣給中國書店,書款又三家分了。想起來真得感謝大姨父,否則,這書籍在文革中,怕要被焚燒個片紙不留!

經常去大姨父家中拜望的是我母親和姨。 正像大姨父來我們家一樣,隻要她們一回來,大人們的談話都是大姨父。什麼孫中山、同盟會、辛亥革命、黃興、武昌辛亥首義、李書城的弟弟李漢俊、中共“一大”……什麼毛主席給他寫信,讓他進京當農業部長……我隻能糊裡糊涂地聽大人們的議論,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歷史事件和人名所代表的意義。

是1965年8月下旬的一天,我聽到外婆、母親還有姨,神色凝重地議論著買花圈、寫挽聯的事兒。我看見我外婆頭搖晃得很厲害(她始終患有搖頭病,遇到緊要的事兒就搖得厲害)。那時我已經上高中了。從她們的隻言片語中,我知道大姨父李書城去世了。我當然也很難過。畢竟上了高中的我,已經將小時候聽到的那些歷史名詞和歷史人物,都和中國近代史聯系在一起了。大姨父李書城在我心中已經是位偉岸的人物!我悄悄走出家門,沿著長安街往天安門方向走去。然后在紀念碑前逗留了很長時間。我覺得大姨父李書城不會走遠,他正在人民英雄紀念碑裡俯瞰著中國人民艱辛的歷史步伐……

這次與李曉文大姐的潛江之行,真是讓我受益匪淺。我看到真正的名門之后那種質朴、謙虛、平和的秉性。她們沒把革命家的光環拼命地往懷裡攬,往頭上戴,相反,她們就覺得自己是普通人,她們繼承的是父親的遺志,而不是伸手討要各種利益的籌碼。這一點尤其讓我敬佩。李曉文大姐跟我說過不止一次,父親對她要求嚴格:“那時候我們特別喜歡年輕人志在四方的歌曲,滿胸懷的‘志在四方’。我大學畢業后干了17年的野外地質勘探。那當然是很艱苦的,跋山涉水、餐風宿露,我有點要打退堂鼓。父親看穿了我的心思,說,年輕人要‘自討苦吃’!剛回到地質隊,我就接到父親的來信,說了不少鼓勵的話語,還寄來了報紙——那上邊大篇幅地報道電影《年輕一代》的熱門文章。看了都是讓年輕人血脈僨張的勵志文章。自然,我堅持下來了。”

后來,恰逢中國大百科全書初創,急需各方專業人才,經朋友介紹,李曉文憑借著自己的地質專業知識進入了中國大百科出版社。她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工作出色,參與編輯了中國第一部、第二部綜合性的大百科全書的工作。

作為李書城的女兒,李曉文從來沒忘記她父親的出生地、她自己的祖籍地——潛江。這次來到潛江,她還帶我們看了潛江中學(原城南中學)。從言談舉止中能看出,她對這所學校有著非常濃厚的感情。她興致勃勃地給我們講父親李書城在這裡為潛江教育殫精竭慮的故事。說這所學校有段佳話:李書城跑馬圈地建學校的故事。說李書城1956年春回到潛江,剛好潛江中學要遷校,但新校舍究竟有多大尚無確定。李書城便騎上一匹馬,用手杖在地上劃線,於是潛江中學240多畝的校園面積就此劃定。至今這所建筑面積為47666平方米的漂亮整潔的校舍更顯雍容氣派!十多年前,在潛江中學圖書館前,由該校畢業生捐贈的李書城半身銅像矗立在那裡。那是他很著名的身姿:偉岸、英武、堅定、慈祥,目視遠方,帶著一股堅韌不拔的毅力和渾身的浩然正氣。2010年李曉文大姐自費購買了她參加編輯的一套完整的“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捐贈給學校。

其實我知道,李曉文大姐並不是腰纏萬貫的富二代,她始終靠自己的誠實勞動掙薪水。因此可以想見,她所思所想的重心,並非她個人,而是家鄉的公益事業!

李曉文大姐還談到她的二姐李聲英。她父親李書城進京出任農業部部長,將她留在武漢。李聲英在漢生活工作60余年,家中十分清貧。她說她去過這位姐姐家,的確是很困難,3代人擠住在30平方米的房子裡,夏天的武漢多熱呀,他們就這麼一住多少年!她這姐姐李聲英是1947年從北京師范學院畢業回到武漢的。最初在武漢大學附小當英語和音樂老師。后來李聲英為了照顧孩子辭職。他們先后在武漢彭劉楊路、漢正街等地6次搬家租房。丈夫去世后她於1979年住到大智街銘新社區一間32平方米的房子,祖孫三代呀,硬是在這老房子裡生活了30多年!這麼多年,她從來沒聲張她的父親是李書城。直至2009年,湖北省征集功勛人物資料時,李聲英的外孫陳龍覺得,祖父李書城的這個資料,責無旁貸,必須由他們整理!此資料一寄發資料收集部門,立即引起了重視:居然有這樣的歷史重磅人物的后代生活在武漢!於是登門拜訪。這一去不得了,發現這麼一位歷史人物的后代生活竟如此清貧!而且居住在僅有32平方米的小屋裡——祖孫三代呀!全家人就靠小兒子陳文森每月僅千元的工資生活!真是罕見!於是立馬為老人辦理了最高額度的低保,又為李聲英一家在百步亭辦理了一套37平方米的廉租房。採訪李聲英的記者說:“如今,這位90多歲的老姐姐依然平平淡淡地生活在37平方米的廉租房內。”問她怎麼會如此樂觀從容,李聲英回答:“父親生前就告訴我們,再困難也不要向國家伸手。”

我聽著,不由得涌上一股股感動的熱淚。就我所知,大姨父的子女個個優秀。而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對父親教誨的堅守——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品德!如今的中國正響徹著“不忘初衷”口號,可以說,李書城的子女,正以自身的每一舉手投足,真正地、毫不張揚地踐行著這句口號(文 / 甘鐵生)

 

 

 

(責編:秦華)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