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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的文化名人
2018年06月22日11:25  來源:中國僑聯

文化古城光有古跡遺址不行,光有故事傳說不行,還得有幾個大文化人才撐得住,才名副其實。說起泉州古代的文化名人,我第一個想到的居然不是朱熹,而是李贄。泉州老城區南門附近的萬壽路上還保留著他的故居。元宵節應朋友之邀到泉州觀花燈,賞夜月。賓館離李贄故居並不遠,白天正好可以信步前去尋訪。

一座朴實無華的閩南民居,三開間二進深。廳堂裡光線有些暗,有一種壓抑之感。廳內陳設很簡單,或者說很隨意。牆上貼著一些介紹文字以及家譜圖系,櫥櫃裡放了主人的一些書籍,多為當代版本,還有一些學者的研究著述。大概是思想家留的是思想,留不下有價值的東西,無法陳列,后人擺來擺去也擺不出什麼花樣。其實,當年李贄住在這裡時,還是個孩子,還在受蒙“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還在苦讀《詩經》《論語》,還在拜跪聖賢。也許天資聰慧,智商超人,卻還不敢也無力挑戰當時的文化現狀。現在這個故居,也是當地政府近年重修。一方面是對先哲的敬仰,一方面兼顧古城旅游的需要。是不是當年的樣子,很難說。后院不大,石桌石椅,樹影婆娑,暖意融融。臨靠古城水系,小情小調,清幽安靜,應該說是這座民居最有詩意的去處。

前院也不大,立了一座李贄晚年的塑像。清瘦如削的臉龐,平靜溫和的神情,頗有優雅的氣質。看這尊雕像,很難想象李贄后來其實是一個離經叛道、敢於挑戰和批判當時社會統治思想的思想家。不用說,李贄抨擊的,就是他一直苦讀並讓他考取功名的儒家道學的傳統聖賢思想。他得益於傳統的思想,卻比任何人都清醒看透傳統思想的本質。這種叛逆行徑一定為當時社會道德所不齒所譴責甚至所迫害,但他卻無所畏懼,依然我行我素,照樣著書立說,設壇講學。他無情割開了一個口子,暴露了幾千年來封建社會統治思想的落后、腐朽與罪惡,從而向世人証明,這種思想不配得到尊重和遵循,必須也必然在改變。他應該是封建時代思想革命的發動者,所產生的沖擊波直到今天,我們還能感受到。一邊想,一邊自我檢討對雕塑家的誤解。一個“另類”的思想家,不見得非得把自己搞得很“憤青”的樣子。平靜如水的外表,內心可以有著波瀾壯闊的沖動。這麼一想,便覺得這尊雕像還是很到位的。

這片濕潤古朴的平原,怎麼能養育出如此反逆的性格與精神?想必很多人不解。有研究者傾向是泉州開放文化的成果。宋元以來,泉州社會經濟發展出現一個輝煌的高峰,文化思想空前活躍,的確為新思想的孕育萌芽創造了條件,打開了空間。其實,如果把泉州開放的文化融入一個時代經濟社會矛盾沖突發展的歷史進程中,也許更能深刻揭示李贄的性格和思想的本質。我對李贄並無研讀,只是作為一個文學評論工作者,接觸過他的“童心說”。他的這一思想,不僅打擊了當時佔社會統治地位的儒家理學,而且深深地影響了后來人對人的真情實感、人的存在與價值、人的解放與權益等思想的建立與尊重。“童心說”對我們文學思想的影響特別深刻而且直接。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啟蒙主義,思想基調及主題傾向就是當時西方進步的“人本”“人道”“人性”的思想價值觀。而早在中國的明朝,一個歷經深重人性苦難的思想家已經建立一個關於“人”的思想體系基礎框架。可見,當時中國文學思想之所以能接受西方先進文化,其實有著自身進步思想的基因。

有意思的是,與李贄差不多同時,一個視野不算開闊,文化不算開放的湖北山野之地公安,三個姓袁的兄弟也敢亮出“性靈說”來顯示他們的抗爭精神。更有意思的是,“童心說”的創立者與“性靈說”的創立者們曾經有過歷史性的會面。沿海的先進思想與內地的先進思想匯合在一起,在當時產生的思想效應令衛道者們心驚肉跳,聽到了死神的叩門聲。當然,那個時代,迎接死亡的,必然是李贄。

泉州養育出來的李贄,以自我的獻身,為中國思想史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也為泉州文化留下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我想,泉州文化要沒有李贄,一定會平淡庸常了許多。

我住的賓館,就在承天寺對面,走過一條馬路,就能從寺院后門進入。這座有上千年歷史的古寺據說過去非常熱鬧,現在則是泉州鬧市區裡最清幽的地方,特別適合在這裡領悟淡淡的禪意。清晨去,就更寧靜了。一個僧人正在埋頭打掃庭院,花靜靜地開放著,林子裡似乎還留著薄薄的輕霧,禪房裡也似乎飄來淡淡的香味。歷史上的承天寺很出名,所以很熱鬧。現在的承天寺靜下來了,則比過去更出名。就因為一代高僧弘一法師在這裡劃上了他生命歷程的最后一個句號。

弘一法師並不是泉州人。然而,泉州、晉江是他剃度出家、獻身佛法后幾十年裡最重要的生活之地。做為一代高僧,他走遍了江浙和閩南一帶許多地方,留下了他的故事和佳話。最后,他把生命留在了泉州,也把他的思想精神留在了泉州,融進了古老的泉州文化靈魂之中,成為泉州文化的一座高山,一片星空。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人。

陸陸續續讀了一些弘一法師的傳記。我注意到作家們總要花很多篇幅饒有興味地去探究弘一法師出家的原因。一個富家子弟,享盡榮花富貴,為什麼突然看破世俗一切,放棄世俗的一切?一個天分極高的藝術天才,一個在文學、音樂、美術等方面造詣極高的大師,為什麼突然就選擇落發為僧?一個如此熱愛生活,如此豐富情感的,如此入世的人,為什麼會突然四大皆空,出世向佛?他在當時的文化人裡,堪稱“另類”。溫文爾雅的外表,裹著一個剛強堅定決不妥協的心。這種品格,可望不可及。他的出家,可以稱之為現代歷史中的一個文化之謎。吸引著我們都想去解開,又都好像解不開﹔越解不開,越想去解開。其實,解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個時代,真實地存在著這樣一個文化人。

有人願意拿魯迅先生與弘一法師比較。說同為一個時代的文化大家,一個敢於直面現實最深刻的矛盾沖突,成為新文化新思想的思想家﹔一個卻回避現實矛盾沖突,在宗教世界裡完善自我。這種思路看起來非得拿兩位大師比出個高底。其實,一座入世的高山,一座出世的高山,沒有什麼可比性,也比不出高底。他們的價值,由時代來選擇。沖突的年代,大概更需要入世的思想﹔平和的年代,出世思想的價值會更突顯一些。有魯迅先生,中國文化有脊梁﹔有弘一法師,中國文化有風骨。

弘一法師有幾次到過晉江草庵,在那裡生活了一段時間。現在,草庵已經開辟成一個精致美麗的小公園。我到晉江,也會去那裡看看。這座草庵主要是看刻在石頭上的世界上唯一保存下來的摩尼教頭像,並無多少禪意。不過,石柱上刻著當年弘一法師為草庵寫的一副門聯,透露出高僧內心的一點信息:“草 不除,時覺眼前生意滿﹔庵門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

讀這幅聯時沒有想太多,現在走進承天寺,憑吊弘一法師,才更覺他看透看空抵御無視世俗名利誘惑,並非厭世避世,並非對現實社會冷若冰霜,無情無義,而是時常還想著世上那麼多的“苦命人”,還把他們的命運記挂在心裡。他的看似空無的出世觀裡,其實有一股人間的暖流在涌動,何嘗不是一種入世情感。事實上,他在泉州講經弘法的那些年裡,不僅交結眾多佛門人士,而且已經有意識擴大行腳范圍,更多地走出寺院,來到鄉村,來到芸芸眾生中間,舉辦鄉間弘法活動。今天泉州、漳州、惠安、晉江、安海一帶老百姓當中,還在頌揚著弘一法師當年“過化民間”的故事。其中一個故事講因到鄉間黑暗潮濕的屋子裡連續弘法,弘一法師感染患了風濕性潰瘍,后實在無法繼續弘法,不得不轉到晉江草庵養病。此時的弘一法師,經常發高燒,神志不清,下臂也嚴重潰環,不久又發展至上臂,十分凶險。如不能及時救治,會有生命危險。后轉到廈門醫治,才開始漸好。身子剛好,他又行走在鄉間小路上,趕著去繼續弘法講律。直到圓寂之前,他都一直堅持著“過化民間”,把他的慈悲,用於救俗救世。

弘一法師對當代中國文化的影響,除了文人的人格品格以外,更多是的他把藝術升華到宗教高度的文化精神。西方有藝術的最高形式就是宗教的說法,而弘一法師則更多從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中提煉獨到的文藝思想和精神。他的這種觀點,現在的美術界很接受,也漸漸成為流行的創作模式。我倒是認為,弘一法師指了很好一條文藝之道,並不是文藝發展的唯一道路。現在都擠到這條路上,反倒可能違背大師的意思。典型事例是一個名頭很大的藝術家碰到思想的苦悶,創作的瓶頸,就學弘一法師出家。當了幾天僧人,受不了清苦,實在抗不住美好的名利物質的誘惑,又趕緊還俗,也顧不上解決思想藝術上的問題了。到底還是俗人一枚,學不來弘一法師的。

入夜,古城主要大街上的傳統花燈亮起來了。正是賞燈的好時分,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擁擠過來了,好像整座城的人都出動了,把街道塞滿了。就要股熱鬧勁,再擠也是歡天喜地。人氣這麼旺,賞燈是賞不出什麼滋味了,隻能隨人流挪動。

我還在想著這幾個“另類”的文化人——挑戰統治思想的李贄,超凡脫俗的弘一法師,冥冥之中,歷史好像安排了一條線索,把他們串將起來,展示出泉州文化個性的一面,果敢的一面,與其他地域文化不同的一面。他們也許只是少數,也許沒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也許命中注定是孤獨的行者,但他們卻是泉州文化最有創新沖動,最具創新活力的因子。他們以自己的思想個性方式,或者說是孤獨的方式,激勵著推動著一個地域文化的想象、開拓與進步。他們就像被時代點燃的燈,不是在流行的大街上閃耀,而是在泉州古城那不起眼的地方,靜悄悄地亮著。(張陵)

(責編:閆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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